在将上门探听消息的故交送走后,贾母没有丝毫耽搁,让鸳鸯立刻去将贾赦叫过来,想着要大骂他一顿出气,但是在鸳鸯出门的那一刻,她又将鸳鸯叫了回来。对贾赦这个儿子,贾母自认还是了解的,不务正业,好色无能,但是请辞爵位这事,并不像是他的手笔,因为没了这个爵位,贾赦还有什么?但是偏偏贾赦却这样做了,这其中的蹊跷之处不由得令人深思,贾母觉得贾赦此举必有深意,但是贾赦明显和她这个母亲离了心,所以自己就算将贾赦叫到跟前,除了被贾赦认定她这个做母亲的更加偏心之外,恐怕也问不出来什么,若是大骂他一通,只怕是将这个儿子推得离她更远了,所以贾母将鸳鸯喊了回来。
虽然没问贾赦,但是贾母知道,贾赦此举恐怕和二房有关。其实贾母现在也正处于两难之际,对元春成了娘娘,她不是不欣喜,但是在高兴之余,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本为了维持在府里超然的地位而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因为元春封妃被打破了。大房这边有爵位,二房这边在自己的支持下,主持家政,和大房分庭抗礼。随着王夫人掌权日久,二房的威势渐盛,逐渐有压倒大房之势,不过因为大房到底占着礼法上的名分,所以彼此之间还有相争的余地,但是元春这一封妃,二房携其势稳压大房,大房很明显,再无翻身之地。
贾母也知道,在王夫人老实的面孔下面是对自己的不驯服。原本,在和大房的争斗中,王夫人还需要她的偏宠,但是随着王夫人掌权时间逐渐变长,在府里安插的亲信越多,府里的事务逐渐都掌握在手中,她在府里的地位渐渐稳固起来,对贾母的依赖渐渐变少,等到了元春成了皇妃,她的地位更加的稳固,就算没有贾母,大房也拿她莫奈何。二房变得不需要贾母也可以了,但是贾母呢,因为多年来偏心二房,和大房的关系疏远,隔膜时间太久,她已经和大房恢复不了母慈子孝的和乐关系,……这样一想,贾母对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不免担心起来。
虽然王夫人自认将自己对爵位的觊觎掩藏的很好,但是贾母久经世故,或许一开始没有看破,但是时日一久,不管王夫人怎么伪装,掩藏,言行举止中终究不免带出一星半点,被贾母看在眼里,而且贾母觉得大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元春成了娘娘,在皇上嘉奖贾政之后,贾赦感觉到了爵位传承的危机,干脆破釜沉舟,使出了请辞爵位釜底抽薪这一招。
对贾赦这种,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不让你得到的这种心态,贾母很是矛盾,一方面恨贾赦就这么狠心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断送,一方面又佩服他这种决绝的心态,她从来没想过自家大儿子竟然还有这一面。只是不管怎么矛盾,贾母都不会任由祖辈们传下来的家业就这么没了,但是她也知道,这折子递了上去,不是她说不请辞就不请辞的了,所以也在琢磨着如何将事情挽回。至于是否将爵位给二房,贾母则在犹豫了几天,想了又想之后,为了自身在府里的地位着想,还是决定爵位暂时留在大房。至于宝玉,等他长大成人,有元春和王家作后盾,再加上自身的才华,贾母对他有一股莫名的自信,觉得从贾琏手里将爵位抢过来,对他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
对贾母和二房的这一番心思,贾赦这边是没心情去探究,邢夫人和落春则是没心情。贾赦这会儿心情郁卒的连搂着小老婆喝酒都顾不得了。他现在满心纳闷,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一封正常的每月问候皇帝的奏折,怎么就变成请辞爵位的折子了呢?贾赦不是没怀疑过是二房动的手脚,但是转念一想,他就把这个想法给否定掉了,因为就算二房要动手脚,哪怕是将折子换成将爵位转由二房承袭他都可以理解,怎么也不该是请辞爵位呀,因为一旦没了爵位,二房还想谋算个屁!可是没了二房这个怀疑对象,贾赦真不知道该去怀疑谁去了。将府里的男丁扒拉来,扒拉去,贾琏?更不可能!宝玉,一个还没脱胎毛的小家伙,恐怕连怎么写奏折都不知道!贾珍和贾蓉,这对他们也没有半点好处,他们费这个力气干嘛?若非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上这份折子,贾赦真的怀疑这折子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了!
更让贾赦郁闷的是,明明知道这折子不是自己写的,不是自己上的,但是再找不到怀疑人选的情况下,这个黑锅他只能一直背到底。而且贾赦还不能告诉皇上,说这个奏折不是我写的,是被人替换了,又或者写错了,……这些都不能当作取消奏折的理由。不仅仅因为爵位传承是一件严肃而重要的国家大事,还因为,若是被皇上知道这奏折被人替换,岂不是说明他无能之极,在自己的家写的奏折都能被人悄无声息的给替换了,就算皇上本来没有撤销爵位的意思,知道这事之后,恐怕他这爵位也没指望了。至于写错了,呵呵,开什么玩笑,这是能写错的事吗?你把皇上当什么了?……所以贾赦在知道奏折递到了皇上面前之后,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去请托任何人,只是呆在家中静静的等消息。
邢夫人在知道消息后,一开始是惊慌的,她不知道贾赦这又是闹什么幺,偏偏她和贾赦感情并不好,而且贾赦对她一直没什么好脸色,她也不想去到贾赦面前去讨这个嫌,就命锦屏将落春请来,准备和她商议一下。落春过来后,见邢夫人坐立不安,问明白缘由之后,笑道:“不过就是父亲请辞爵位嘛,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就算没了爵位,日子还不是照过,母亲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你这孩子话说的倒是轻巧,什么叫不算是什么大事?”邢夫人见落春轻描淡写的模样,忍不住嗔道:“你让我怎么不着急,没了爵位,我们可就是平民百姓了,你真当平民百姓的日子好过不成?”
落春不以为然笑笑,缓缓的说道:“我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我劝母亲不必着急,是因为这府里比母亲着急上火,更着紧这爵位的人多着呢,且轮不到母亲来操心这个。父亲把折子都递了上去,已经不是我们说了算了的,得看上面是什么意思。平民百姓家的日子好过不好过我并不清楚,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真到了那一天,没了侯门公府的身份又怎样,我又不想着靠这个身份去仗势欺人,所以没了就没了,就算今后在吃穿用度上比不上现在,也没什么,届时真要吃苦受罪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大家都是一样的。再不济,我还有一双手,难道还真的让自己饿死不成?”
“胡说!呸呸呸,童言无忌!”邢夫人拍了落春一巴掌,说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忌讳,什么话都拿过来说,怎么会饿死?就算在府里吃不上饭,还有你舅舅家呢,你舅舅大小还是个官,真到了吃不上饭那一天,我就带着你投奔他去,他总不会吝惜我们娘俩一碗饭就是了!”
让落春这么一说,邢夫人虽然还有几分忐忑不安,但是到底心里安定了几分,最坏的结果也就那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过让落春这么一说,邢夫人决定将自己的嫁妆悉数转移到娘家去,免得府里出什么事,像上次变卖家产还债似的,将自己的嫁妆搭进去,又或者,府里真的没了爵位,功勋田什么的一交,届时府里吃饭穿衣恐怕真的成了问题,有嫁妆在,她就有底气,她和落春就不用去看别人的脸色。想到就做,邢夫人觉得近来府中多事,担心有个万一,所以在和落春商议完之后就开始着手转移嫁妆的相干事宜。
☆、第92章
邢夫人转移嫁妆是为了给她和落春预留一条后路,行为很是隐秘,乃是瞒着府里人行动的,也没有告诉落春。落春并没有想到邢夫人竟然会有这个想法,再加上注意力都放在了外面,所以她并没有发现邢夫人的举动。
不管府里对贾赦请辞爵位的行为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但是在皇上将贾赦请辞爵位的折子拿到朝堂上公议之后,他们大多认为,就算皇上答应贾赦请辞爵位的折子,荣国府的爵位也不会就此撤销,毕竟府里当初可是跟着□□爷一起打下了天下,立下了赫赫战功,况且宫里还有元春,外面又有王家和史家作为臂助,而且朝臣们因为兔死狐悲之感,应该也不会眼睁睁的就这么看着皇上就这么将荣国府的爵位收回去,所以荣国府的爵位不会就这么没了,但是最后会落到谁的头上就不好说了。
就在大房和二房为着爵位的归属而发力,四处奔走请托的时候,形势突变,突然御史台一名姓郑的御史上表弹劾荣国府,徇私枉法、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诸多罪状。郑御史在朝上还特意举出薛家的案子作例子:皇商薛蟠因为和人争卖一个丫头,打死对方,原应天府知府贾雨村审案之后以“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渊的魂魄追索而死。”作为结语断了此案。但是明明已被冯渊魂魄追索而死的薛蟠依然活得好好的,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京城街头,连同母亲和妹妹寄住在荣国府。经查,贾雨村此人,乃科举出身,因被上官参奏“生情狡猾,擅篡礼仪”而丢官罢职,后皇上“起复旧员”而复职,经贾王两家之力,谋得应天府知府一职,初上任,就碰上薛蟠打死人一案……
皇上闻言大怒,下旨让有司衙门、刑部和都察院共同勘察此案。皇上的态度就是朝堂的风向标,这种案子根本用不上三个衙门共同审理,皇上却做出这样的决定,摆明是想钉死荣国府。如果皇上在把贾赦的请辞折子拿到朝堂上公议的直接下旨撤去荣国府的爵位,朝臣们大多都会反对到底,但是如今摆明是要列举出荣国府的罪责,进而议罪,然后再削爵,虽然不少朝臣对此举依然有腹诽,不过反弹的情绪没有最初那么高了。
贾政不过从五品小官,还没有上大朝的资格,在散朝之后,收到自家被弹劾的消息,忙不迭回到府中,翻找当日薛蟠案子和贾雨村的房里翻找了半晌,找到旧日的书信,贾政看了之后,面若死灰,一脸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以前贾政包揽诉讼都是以荣国府的名义出面,使得大多是贾赦的名帖,但是这次薛蟠的事,因为贾政和贾雨村谈得投机,而且很欣赏他,并且贾雨村的官,乃是借住府中和王家之力得来的,再加上薛姨妈乃是王夫人的娘家亲妹妹,所以在薛家的事上,他是直接以自己的名义和贾雨村通信往来的,这要查下去,她想要推赖都没办法推赖。
就在贾政在书房,绞尽脑汁想办法为自己辩解脱罪的时候,王夫人一脸焦色的闯了进来,急急的说道:“老爷,不好了,刑部的人来到咱们府里,不由分说的到梨香院将蟠儿抓走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蟠儿吧?”
“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贾政没好气的说道:“我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你让我怎么救?”王夫人闻言又惊又怒,忙问道:“怎么了,老爷,出了什么事了?”贾政忙把郑御史在朝堂上参奏荣国府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唉声叹气的说道:“谁想到这事都过这么久了,竟然被翻了出来,而且还捅到皇上那里去了。皇上这会正要拿我们家的错处,这不是将把柄往皇上手里送嘛,丢官都是轻的,弄不好……”忍不住埋怨道,“都是你的好妹子养的好儿子惹出来的事,若非他,老爷我何至于此!”
王夫人见贾政这会儿还有心情埋怨人,急道:“都这会了,再说这个又有什么用?那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吧?看看是要请托人还是要怎么办?……”见贾政在那里不做声,她忽然想起一事,大惊失色的问道:“老爷,我哥哥会不会受牵连?”
贾政神色不悦的横了她一眼说道:“你问我,我问谁?”说完,拂袖而去。王夫人看着贾政离去的背影,使劲的绞着手里的帕子,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半晌,叹了一口气出了贾政的书房,薛姨妈还在她的房里等消息呢。
贾赦在贾政之后也收到了自家被参的消息,但是贾赦因为郑御史特地将薛家的事当作例子列举出来,以为他针对的是贾政,而且自恃薛家的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插手,所以乐得看贾政的笑话,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想到凤姐和薛姨妈同样出自王家,贾赦将贾琏叫了过来。等贾琏过来,他歪在榻上说道:“当初薛家那小子打死人的事是你二叔一手操持的,由始至终和我们大房没关系,如今被人在朝堂上翻了出来,薛家的那个小子被刑部的人抓走,这次是逃不过这一劫了。这次的事皇上都发话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千万不要因为你媳妇几句话,就到外面四处求人,当初我们大房不曾沾边,这次更不能参与进去,免得惹上一身臊。你听到没?”
贾琏在来之前,宝钗正在他们的屋子里求他到外面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凤姐虽然没有大包大揽的替他答应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反对,而是在旁帮着敲边鼓。他听贾赦这么一说,立刻打了战栗,忙不迭的说道:“儿子知道。”心想,等回去之后就找个借口推了宝钗的请托。贾赦见贾琏答应了,再也没有话可他说,挥挥手将贾琏赶了出去。
荣国府是这么一番情形,皇上那里则又是另一番景象。皇上下朝之后,回到御书房,想到经郑御史之事,再去掉贾家爵位,反对的声音应该很少了,很是高兴,眉飞色舞的说道:“精彩,真是精彩!果然有后继!出乎朕的预料,不过倒是解了朕的难题,这次朕无忧了!”陈大人在后面进来,见状,忙问道:“怎么,陛下,这郑御史不是陛下的人?”
“当然不是。”皇上不假思索的答道,诧异的看着陈大人,说道:“爱卿,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贾恩侯的奏折你也看到了,上面半点可没有提到薛家,……”话说到一半,皇上听了下来,微挑了一下眉毛,恍然大悟,苦笑着说道:“恐怕不止你这么想,朝堂上应该有不少人都这么想吧?朕这次倒是莫名其妙背了个黑锅。”
皇上这次猜对了,确实有很多朝臣都以为郑御史是皇上安排的人,都在心里暗叹皇上这手毒辣。虽然朝堂上有不少一直跟着太上皇步伐走的老臣,但是皇上也安插了不少自己人,而且还有一些见风使舵,脚踩两只船之辈。见皇上已经摆出态度,而且从有司衙门、刑部和都察院那里露出的消息,薛家之事确有其事,这样一来,贾政在劫难逃。官场上,锦上添花的少,倒是不少落井下石之辈,何况皇上已经摆明态度,所以很快参奏贾政的折子如飞雪一般落向皇上的书案。
其中除了在薛蟠案子中徇私枉法之外,更多的是参奏贾政“私德不修,内闱不端,不知孝悌,无视人伦礼法”,这指的就是贾政窃据荣国府荣禧堂,贾赦这个袭爵反而居住在偏院一事。其实关于荣国府中贾赦和贾政之间的事,朝堂中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以前荣国府中贾赦有爵无职,贾政官卑位小,在朝堂上碍不着什么,而且身后有王家和史家作臂助,又是四王八公中的一份子,若是因为这个得罪贾家不值,更何况,贾赦这个当事人都闷不做声,他们这些做外人的又何必多这个嘴,所以就把这事当作荣国府的家务事,视而不见。如今皇上“摆明”要和荣国府过不去,朝臣中已经有人开了头,朝堂上皇上的人自然要坚定自己跟着皇上的脚步,那些首尾两端的见情势往一边倾斜,也跟着掺了一脚,所以参奏贾政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由贾政到荣国府,整个荣国府都被参奏其中,其中府里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罪名渐渐的也都被揭露出来。
一开始贾赦这边还能优哉游哉的看贾政一房的笑话,但是随着形势越演越烈,贾赦这房也被牵扯了进来,虽然有些事是凤姐作的,但是凤姐是大房的人,而且她大多是打着贾赦或者贾琏的旗号行事。夫妻一体,这不是贾琏推说一句“不知道”就能推脱的了的。不管贾赦的名帖是他自用,还是被贾政、王夫人和凤姐拿去用,人家认得就是贾赦的名号,所以贾赦也推脱不了。
连宫里的元春也受到波及,因为元春是以“贤孝才德”选进宫里去的,她被封为贤德妃时,诏书中也有赞她“贤孝才德”之言,但是她在家中时,随着父母住在不该他们一家住的地方,对此熟视无睹,视为正常,被参奏,这样的女子怎配称得上“贤孝才德”?有这样德行的女子,哪里又有封妃的资格?……后宫那么多妃嫔,争抢皇上这么一个男人,大家都巴不得少一个对手,更何况,元春一个快要出宫的“老女官”,一下子就飞上枝头,被封为贤德妃,位居很多嫔妃之上,很多人心中都不服,如今看到机会,自然想办法往宫外送信,要将元春拉下来,所以宫外参奏荣国府的势力又多了一股。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元春还在皇上面前和到皇后那里哭诉委屈,……后面元春则被吓得躲在凤藻宫里脱簪待罪,最终,荣国府的处置结果还没下来,元春先被褫夺了贤德妃的封号,降为嫔。
收到元春降位的消息,整个府都慌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信号,是皇上对自家不满的一个信号,所以忙着四处送礼,请托人情,希图减免罪责,府里一时人心惶惶。就在府里上下都忧心忡忡的时候,落春这里却波澜不兴,平静如水。其实落春不是不担心的,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个情势,已经超出她的预料,这种情况下,她已经不敢确定最终府里会不会没事,皇上会不会将府中的人下狱,……但是这个盒子的盖子是她揭开的,是好是坏,她全都接着。何况她觉得,就算再坏,难道还会坏过原来荣国府的结果吗?这么一想,她反而不怕了,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
☆、第93章
落春正在绣坊描花样子,纱织进来,看到丢在地上大大小小绷着各色布样的绣花绷子,上面有的已经画好了花样,有的还是一片空白。纱织弯下腰,一面将绣花绷子分类收拾好,一面笑道:“姑娘虽然绣技出众,但是做活慢,而且姑娘平日里冗杂事务多闲暇时间少,没什么时间动针线。姑娘这会儿描这么多花样子,这是打算绣到什么时候去呀?”
纱织话说得很含蓄,落春闻言笑了笑,将手下花样的最后一笔描完,放下笔,起身和纱织一起收拾,说道:“你家姑娘我现在吃不愁,穿不愁,想要什么东西都有人送到面前来,自然可以偷懒。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这样懒散的日子,说不得有我整日埋首绣架前,绣腻的那一天。趁着这会儿府里还有些底子,先做些准备,免得到了真的什么都没有的那一天,不仅手忙脚乱的,而且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现在提前预备好,真要到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时候,能省一点是一点。”
府里的情况纱织不是不知道,可谓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闻言她眼圈顿时红了,强笑着说道:“姑娘这是说的哪的话,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落春一笑,正要说什么,司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六姑娘在吗?”纱织闻声,一面应声一面忙起身迎了出去,转身的时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将司棋迎了进来。司棋进来向落春见礼后,含笑说道:“六姑娘,我们家姑娘说六姑娘要是有暇,请六姑娘过去她那坐坐,我们家姑娘有些刺绣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六姑娘。”
听了司棋的话,落春一怔,虽然她和迎春在血缘上要比府里其他姊妹亲近,但是她俩还没有和探春、惜春亲近。以前小的时候,落春曾经想和迎春搞好关系,但是在主动靠近迎春几次,发现迎春似乎并不想和她亲近,而且隐约之间甚至感受到了迎春对她的敌意,落春也就死了和迎春做亲姊热妹的心,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可是落春记忆中生平第一次迎春主动请她过去说话。落春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对司棋笑道:“难得二姐姐相邀,正好我这会无事,这就过去瞧瞧二姐姐去。”
纱织和司棋跟在落春后面,三人往迎春的住处走来。司棋一面走,一面低声问纱织:“怎么是你跟着你家姑娘呀?品绣哪去了,可是身上不舒服?”纱织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姑娘派品绣姐姐办事去了。不就是没看到人嘛,也不至于在这里胡乱咒人吧,再说,我跟着我家姑娘怎么了,可是我有哪里服侍的不好?”
因为去王夫人处,是要路过凤姐院子的,两人正小声说话间,走过贾琏和凤姐的小院,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器物被掼在地上摔得米分碎的声音。落春、纱织和司棋冷不防齐齐吓了一跳,一道转身透过大开的门,看向贾琏和凤姐的院子。此时院中并无他人,偶有鸟雀啁鸣扑翅之声,随着轻风一道掠过耳畔,却透不过合拢的门扉,只得打个转,从瓦脊上走了,一派静谧之相,仿佛刚才那声响,只是错觉而已。只是随即隐约传来的贾琏和凤姐的声音让人知道刚才的脆响绝不是错觉。
“这,这琏二爷是和琏二奶奶吵起来了?”纱织凑到落春的耳边,低声说道。落春看着贾琏和凤姐所住的房子门上随风微动的大红牡丹软缎绣花门帘,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走吧。”三人正要走开的时候,门帘一动,平儿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些碎瓷片低头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瞥见门口站着的落春、纱织和司棋,忙将手里的托盘放在石条子上,上前向落春问安。
见平儿走过来,落春也不好说走了,遂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笑道:“我刚才还在想,琏二哥和凤姐姐可能不在家呢,门口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平儿左右环顾了一下,笑答道:“守在门口的小厮因为家里有事请假,我答应了下来。刚才二爷还说我呢,说我惯会做好人。”至于本来应该在屋门口守着的小丫头为什么也不见了,平儿则是提也没提,好像那里本来就没人似的。
平儿不提,落春自然也不会不开眼的去问着,和平儿又客气了几句,就告辞走开。平儿目送落春三人离开,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贾琏和凤姐吵架的声音,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了院子,进了屋。平儿掀开里屋的门帘,一个茶碗就迎面飞来,她下意识的侧了一下头,茶碗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没钱?你放债的时候怎么有钱来着?你拿我的帖子到外面包揽诉讼的钱哪里去了?”贾琏急赤白脸的,怒气冲冲的说道:“我在外面这么辛苦跑来跑去,几乎都要跑断腿了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我这是在给你‘擦屁/股’!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娘娘都因为这个降了位,府里已经是满头包,……何况你看谁家求人是两手空空,空口白牙的,这会子你倒跟我说没钱来了,这都什么时候,都快要火上房了,知不知道?这时候你还不赶紧把钱拿出来用,难道还留着下崽不成?行,行,你要是觉得去刑部大牢走一遭也无所谓的话,我这也没关系,我这边瞎跑他娘的腿子,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贾琏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因为自己做的事被翻了出来,并且成了府里的罪名,虽然府里这会儿没人说她,但是因为心怀鬼胎,觉得没脸见人,所以一直在屋里装病。不过凤姐自嫁进贾家,就一直张罗操劳,哪怕怀孕都没有好生歇息,其实早就已经坐下病根,只是因为她以前身体强壮,而且又有一股精神气撑着,这才看着无事。
这会儿凤姐在屋里装病,但是外面的消息不时的传来,大房这边的罪责基本上都是凤姐一个人弄出来的。刑部的人抓走薛蟠的时候,凤姐正好在梨香院和薛姨妈他们说话,碰个正着,所以她不免提心吊胆,夜里觉都睡不安稳,一闭眼上就梦到自己被刑部的人抓走了。所以虽然凤姐是装病,但是到底也有几分症候在身。
凤姐面色蜡黄,背靠引枕,半靠在榻上。自从她做的事情曝出来之后,贾琏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白日里出门,晚上回来也不回房休息,都是在前面的书房睡的,难得来她这一里一趟,从来都是来去匆匆,连问她都不问她一声,过来就是要钱。凤姐不是不知道出去求人要花钱,但是她这会根本拿不出钱来,只是她把没钱这话说了好几遍,贾琏只是不信,觉得都这会了凤姐还在和他藏心眼,于是将狠话丢了出来。
听了贾琏的话,凤姐想到两人夫妻一场,在事发之前,还是那般恩爱,转眼间竟然变成这样,忍不住流下泪来,哭道:“事情轻重缓急难道我还不知道,若是真有钱,难道我还不拿出来?我和二爷也作了好几年夫妻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二爷还不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又何苦骗二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