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换衣裳的房间后,方绮梦退了引路的侍者,亲自过去将屋门关严,甚至还留了毕遥守门,那副样子确然好似做贼。
东升楼经年事酒,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醉酒的丑态与闹笑,甚至此处几排房间里都被着可以替换的衣物袜履,容苏明拿起件小罩衣给如意比了比。
“有的换就不错了,别那么挑嘛,”方绮梦过来搓搓小罩衣的布料,扬眉扬道:“将就半晌也委屈不了你家小金豆哈。”
容苏明睨一眼没正行的方某,兀自抱孩子到矮榻前给小丫头换罩衣。
“大大啊大大。”如意抠着手手乖巧得甚,结果衣裳才脱掉,小丫头就如脱缰的野马般嘶溜地朝榻边窜去。
“哎哎哎??”得亏容苏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丫头重新给她薅回来,朝方绮梦道:“你乐得搁那儿看着,倒是过来帮我摁一摁她呀。”
方绮梦摆手,“等着,我先换了外袍再说。”声落,她就拿着件皂袍走进了衣屏之后。
“方绮梦,”容苏明干脆坐到矮榻上,把如意摁趴在自己腿上好给这小阎王罩外衣,“路条可曾办下来?”
衣屏后传出方绮梦的声音:“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的,想来过几日就能到,恰好赶着公府要交差的档口,啧,那些头头脑脑的可真是太会办事儿了,这次接盘咱们差不多是吃力不讨好,范氏心黑,单就民舍拆迁一块就昧了不晓得几多银钱,苍州公府和商会也敢让这种商号出来做生意,真是不怕坠他们苍州人的德行。”
真不能怪方总满腹怨气,实在是这盘不得不接的工程太过叫人恶心了些。
容苏明在如意咿咿呀呀的嘟哝声中问道:“待处理完这档子事,你和易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方绮梦道:“人生来就有各自使命,她既要争自由,我自是要帮她的,至于再之后的事,我的确尚未想过。”
“如此,”容苏明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莫与我客气。”
方绮梦换好袍子出来,将同样换好衣裳的如意抱起来,道:“我跟谁客气也不会跟你客气,换外袍去罢你。”
在别人的地界儿上,看起来再安全的地方也当小心隔墙有耳......
商贾聚宴吃酒,跟文人雅士一样最是不缺由头,方绮梦是接了帖子匆匆打既阳县赶回来的,这便能算作很给臧家大姐儿面子了,容苏明又带着孩子,更不可能在宴会上同人把酒言欢。
觥筹交错多年,两友人竟然头一次这样安心坐着吃东西,看他人谈笑生风言笑晏晏,这感觉倒是蛮新奇。
宴罢已是亥初,吃饱喝足也玩够了的如意倒在阿大怀里呼呼大睡,容苏明在东升楼门口辞别臧家大姐儿。
到家后花春想果然还在等她们回来,起卧居里亮着的昏黄灯光在四月份的凉夜里温馨且宁静。
容苏明抱孩子进屋,在花春想迎过来时轻声问:“睡得沉,还要给她擦洗么?”
花春想轻手轻脚拉过来女儿的小手看了看,那叫一个脏兮兮呦,“洗洗再让她睡罢,弄醒的话大不了再哄睡。”
然而如意很给面子,被阿娘和阿大联手洗涮一遍都依旧睡得岿然不动。
“这玩的是有多疯,累得睡这样。”花春想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直了直酸疼的腰杆——方才弯着腰给如意洗脸和手脚,又得小心将小丫头吵醒,顶是累人。
容苏明把女儿放到小家伙自己的床榻上安睡,扭过来同样长长吁了口气,道:“你先睡,我到外面洗洗。”说罢,人就径直朝外走去。
其实每天和花春想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容苏明最怕的就是忙碌一天回来家后听见下人禀报说花春想和孩子不在家,而每次只要那娘俩在家,回来后能同她们说说话,于她而言就是每天最开心的事情。
她不知道别人家一家人过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自幼家庭不全,记忆里甚至没有和爷娘坐在一起用饭的画面,每每回想起来,都是阿娘的泪流满面或者大吵大闹、以及爹爹的沉默不语或者摔门而去。
她的占有欲甚至想驱使她去规定花春想每天天黑之前都要回家,都要在家,可她也知道,花春想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贴着“容”字的附属物。
“还没给你说,说今儿老温带人去二房抓人的事叭,”洗漱回来的容家主蹬掉鞋子爬上卧榻,主动翻到里侧去躺着,边跟躺在外侧的花春想聊天道:“哎你自个儿听人说了这事儿没?”
花春想伸手将床幔放下一半,懒洋洋回答道:“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咱们这边上不曾听闻任何事情,倒是老华下午从碧水镇回来,路过那边容家附近,歇脚时听人说了那么一耳朵,道是谢大嫂嫂纵奴伤人,被缉安司查得正着。”
“哪有那么简单,”容苏明寻了个舒服的睡姿,任花春想的胳膊腿儿伸过来搭在自己身上,低缓温和的声音几乎能把人哄睡了:“容晗被抓是因为牵扯到二房的撞车,今日老温去二房抓人,乃是查到幕后唆使容晗的人了,哎,你猜这人是谁?”
“当是和你谢大嫂嫂有关的人。”花春想闭着眼睛,睡意渐兴。
“是了,”容苏明声音愈发低了点,“阿兄要保他媳妇,那便保呗,他们那个圈子的人和事儿,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哎对了,你那庄子近来如何?”
花春想照顾皮猴子如意一整日,脑袋挨着枕头就想睡,含糊道:“缺的禽畜都补上了,新禽畜舍还在建,目下按人口分配,叫庄子上的家户把禽畜暂时领回自家喂养去了,我给补贴饲料,熬过这阵子,跌进十月就能回利......”
后来容苏明好像又接着说了几句什么话,但花春想记不太清楚了,她搂着容苏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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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龄以前常说自己养了个没心没肺的女儿,纵使有日天穹塌下来,她家女儿也会乐呵呵地觉着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不会砸到她,还说想看花春想出现焦头烂额状态那简直就是人间妄想。
实乃是知女莫若母哉。
翌日上午,在铺子忙碌的容苏明几乎濒临焦头烂额的状态,这边的花春想正带着女儿优哉游哉地和华珺图一起逛街。
“小六,”专以售卖孩童之成衣裤鞋等物的铺子里,华珺图唤一声展衣架那边的花春想,举起手里的小灯笼裤道:“这条裤子好看,样式不错,棉麻料子,也凉快,进五月正好穿。”
被青荷抱着的如意正搂着块小甜瓜啃得认真,花春想闻声后就放下手里的小鞋子转身往华珺图这边走,却在路过青荷身边时冷不丁被如意的小胖手扯住了上臂处的衣袖。
抱着甜瓜啃的小丫头伸出粘糊糊的手抓住她阿娘的衣袖,用天真无邪的单纯表情热络地朝她阿娘伸来另一只手......上的甜瓜:“靓靓,次次,嗯嗯嗯嗯。”
目睹全程的华珺图:“......”那是花小六出门前挑了好久才选好的衣衫!!!
华珺图以为花小六会爆,孰料小六只是一口叼走如意吃不完的甜瓜,淡淡地拉开如意的小脏手,交待青荷给孩子擦手后就嚼着甜瓜走了过来,整个过程都是春风化雨温柔如初。
华珺图:“???”这还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鞋帮子染了灰就会跳着脚要换干净罗袜的花小六么?
“你这什么表情?”花小六走过来,接下华珺图拿的小裤子细看。
华珺图道:“你衣裳被如意抓脏了。”
花春想风轻云淡道:“是呀,又不是头一回,没事的,上次你是没见她用嘬酱烧鸡的手抓我那件桃色的外罩纱衣,最后就连青荷都洗不掉那油印子,白扔我一件好衣裳。”
这话听得华珺图连连啧嘴,“变了,六子你确然是变了,之前你言生产过如意后性子变化不少,我亦颇有察觉,然不知你如今竟能迁就小小如意至斯,此诚我大为惊诧事。”
“好好讲话就是,如何还端起书生那一套呢,”花春想扮花脸故意拧出八字眉,逗笑华珺图的同时摇了摇手中灰底棕印的碎花小裤子,问店伙计道:“这个可有我家孩子能穿的?”
正在补货的店伙计探头过来看一眼那棉麻的灯笼腿儿花裤子,又扭头看两眼那边的容家小金豆,似是在约莫尺寸。
“有的有的,师傅裁制四五条呢,不过是裤子上花纹有所不同,小的给您拿去……”店伙计点头称有,声音未落,勤快热络的她就已经跑进后面储货的屋里取裤子去了。
“春想?”刚进门的几位夫人太太中间,有一位太太试探般朝这边唤了一声。
花春想和华珺图下意识地朝声源方向看过去,视线里才出现来者身影,华珺图就变色一变,一把将花春想拉到身后挡住,另一只手掌心朝外地伸出去禁止来者靠近。
华珺图冷下脸认真起来时,那模样是颇能震慑人的:“这位太太请止步,在此偶遇实属意外之事,未免两厢难堪必当一方先行避让,我等晚辈,理应速退,告辞。”
说罢就拉着身后之人从反方向绕过去,准备自另一排显衣架前同如意青荷一道离开。
却被那面白矮胖的太太快步绕过来拦住,“春想留步,伯母是有话要同你说,此前如何都见你不得,今日老天爷都叫你我在这里遇见你,你当给伯母一个说话的机会!”
呸,不要脸!华珺图心里这样啐骂一句,横眉冷对道:“如何都见不到之时徐太太您就该知道是谁不想让您遂意,我侄女她阿大诚是位护短不讲道理的,若您今次强行和我家小六搭了话,明儿您就又该犯头疼病了。”
徐太太——这位太太,诚然是徐文远的母亲,碧林书院徐夫子的发妻。
自徐太太身后过来位年轻妇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她抬起下巴娇声厉叱道:“呔!哪里来的粗鄙疯女人,竟敢在我家姑婆面前如此无礼!还不快快道歉?!”
她家姑婆?——华珺图咧嘴轻嗤,她还真是没见过谁家儿媳妇是这样式的,嘴边顿时就积起好多不重样的厉害话要怼回去,结果还没开口就被身后的人给掐住了火捻子。
华珺图诧异回头,只见她身后那个永远文文静静的、曾经被徐太太用市井里的污秽话骂得气昏过去的姑娘,上前一步当面迎上徐太太,以及徐太太那奇葩儿媳妇。
“容门花氏问徐太太/安了,”姑娘不疾不徐上前,矜持清贵地微颔首,那沉稳的模样甚至令徐太太难掩诧异之色,“晚辈谨记当年太太之教导,从不曾有过主动出现在贵府之人面前的时候,今日在此偶遇实属巧合,望太太见谅,容我等先行离开,否则稍后如何,诚非我能预料。”
说罢她提步就走,与错愕中还未回神的徐太太擦肩而过,
直到走出铺门,徐太太猛然回过神来,推开旁边挡路的儿媳妇就追着花春想跑了出来:“花氏女你给我站住!”
然而花春想脚步未停,直接朝街道斜对面荫凉处栓停着的青篷马车走去。
眼看着就要走到马车旁了,追上来的徐太太从后面一把抓住花春想的手肘,音容全无方才装出来的和蔼可亲:“我叫你站住你听不见吗?!”
华珺图几乎同一时间回过身来一把扣住徐太太的手,暗暗用了力气想迫这妇人撒手,出口的话语几乎咬牙切齿:“大庭广众下如此拉扯小辈,请徐太太注意身份才是。”
容家的车夫扎实很早很早就被容苏明指派给花春想,专门给主母夫人驾车了,此刻他挺身上前,凭一己之力将随徐太太身后过来的三四位家仆小厮拦在几步远外,包括徐太太的那位儿媳妇、也就是徐文远的发妻。
青荷已经抱着孩子快一步上了马车,花春想顿了顿,这才慢慢半扭过身子来,平静无波的视线最先落在拉着自己手肘的那只手上,然后挑目向街道对面的成衣铺子门口看去,那边果然站着几位看热闹的夫人太太,都是方才同徐太太一起过来的,想来皆是与这妇人交好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春想的反应太过淡然了这,徐太太忍着华珺图施加下来的力,指甲暗暗用力掐住花春想手肘:“我叫你且慢行,我有话要跟你说!”
华珺图觉得今日这事过后,容苏明必须得请她吃饭,她猛一用力掰开徐太太手,怒声嗔叱道:“这位太太您当自己是在作践支使谁呢,要拿架子就回家训自个儿媳妇去,平白无故呲责别家当家主母是为何意?徐夫子桃李满天下,难不成内宅便是您这样的人握着?!嘿呦,这话怎么听着就让人觉得害臊呢!”
华珺图跟花春想可不一样,她厉害起来的时候,整条街的妇人们加一块都吵不过她。
徐太太一噎,旋即就绕开这个硬茬儿,去捏花春想这个她认知里的超级软柿子:
“花氏你看看清楚我是谁,你怎敢对我这般无礼!你好歹差点成我家媳妇,今次见了我也只是想同你说句话罢了,你这般反应,倒是丁点情分都不顾念了,
妄我还担心你嫁到容门去日子过得好不好,嫁的人可如我儿那般对你贴心,谁承想你竟记恨我这长辈至此地步,你还以为是我毁了你与我儿的亲事么,我的天也,冤煞我这个老婆子喽!”
谁也没想到平素自诩书香门第的徐太太会当街闹来这么一出戏,有如惨妇哭街:“我儿还为你被人抓进缉安司那种地方去至今音讯全无,遭天杀的,花氏你竟狠心到这种地步哇……”
这些话无一句不在诋毁花春想,若再容这老妇人似这般黑白颠倒地在这里哭闹污蔑下去,那自下午起她花春想也不要在这歆阳城继续生活了。
“徐太太!”当着众多围观者的面,花春想叫应一声徐太太,不卑不亢慢条斯理道:
“我实在不知近来哪里得罪于你了,使得你今日在当街上如此不顾体面也要污蔑我,然则既然你说自己有话要讲,我身为晚辈也确实不好置之不理,即便你此前曾扬言要我终生不得与你徐家人往来,但你如此不顾我友人和家人阻拦也非要找我说话,那我无奈也只好应承下来,”
说着,气场全开的容夫人微微抬臂,纤纤素手遥指那厢一家臧家大姐儿名下茶楼,“徐太太,那就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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