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替容昱办完事情后回到自己家里,容苏明还是有些愣怔迷惘的。
她既因长兄那为保发妻而将别人推出去的行为感到些许的惧怕,又暗中为这样一个局面觉得有些快意,甚至会想这就是自己曾经期待过的结果。
容苏明既为商贾,便决计不会一颗心单纯又善良、天真又慈悲,今日容昱家中发声之事于她而言几乎可以算作是心结得解。
当初她的祖父为保她二叔父和三叔父,让她身亡的父亲顶下了那罪致死的虚假恶名,辱他父亲平生之磊落光明,而今这些年过去,容昱竟为保谢氏而对其父身死真相隐而不发,这件事,和当初的情况是几多的相似啊……
刚走近主院就听见如意高亢嘹亮的大叫声,容苏明僵硬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迈步进门便看见花春想的暖心小棉袄此刻正化身无敌小刺猬,抱着个半大不小的水囊在跟她阿娘吹胡子瞪眼。
“我不管你了容镜,”花春想干脆松开抓在手里的水囊绳,悻悻朝容苏明一指,无奈道:“找容苏明照看你罢。”
然而如意并不知道“容苏明”这三个字代表甚个意思,她顺着阿娘指的方向转身向后看,下一刻抱着水囊就冲了过来。
“哎呦......”忙蹲下身来迎接女儿的人被小丫头撞了个满怀——不知为何,小妮子这一撞,几乎实质性地将萦绕在容苏明心头的杂思愁绪撞了个烟消云散,她抱起女儿来到花春想身边,叹道:“今儿可忙坏我了。”
花春想收起手中竹简,秀眉微扬:“可你今儿回来得比往日早好多时候呢。”说着抬眸瞧一眼天色,时间诚然才过申正。
“我才从缉安司回来,”说着,容苏明坐到石凳上,低头看坐在自己腿上的小人儿,道:“水囊里装的什么?给阿大尝尝可好?”
在如意大方地把水囊给阿大的时候,她阿娘道:“老华才走,给带的碧水镇三勒浆,你闺女真是知道什么好味了,原只是叫她沾嘴,哪知她连水囊都抢走,要不是我及时把塞子塞上,这丁点东西可搁不住她作。你去缉安司作甚?莫又有甚么事将你牵连了?”
容苏明拔掉水囊的塞子尝口三勒浆,喟叹一声摇头道:“老温亲自到昱大哥哥那里拿了谢氏贴身女使,昱大哥哥托我向老温探探口风。”
“温大人跟前还能探口风啊?”花春想觉得自己最先该问谢氏大嫂嫂的女侍为何被抓,但开口就成了关心另一个问题,明显是温离楼这个让她更诧异:“不是说缉安司铜墙铁壁,温大人铁面无私么?还能探口风?嘿嘿,探口风用不用使点银子呀?”
容苏明趁着如意没反应过来,顺手把水囊从小丫头背后藏到石桌底下,道:“使点银子莫如欠个人情,你真当老温在世商君么。我若说她结交朋党,你是不是更意外?”
花春想的神色果然在“你绝对在跟我逗闷子!”和“我天温阎罗竟交结朋党!”之间来回转换数次,以至于最终露出了一个类似于牙疼的纠结表情,“你讲真的?”
“假的......”容苏明突然发现逗花春想简直和逗如意一样好玩,结果换来花春想略带幽怨的小眼神,她笑腔难抑道:“不逗你就是了,暮食吃什么?你做还是我做?”
花春想沉吟片刻,刚准备说暮食吃什么,迦南趋步从外面进来,叉起手向二人行了礼,呈上帖子道:“臧大东家遣人来,请阿主东升楼吃酒。”
容苏明接过帖子略略扫看,阻拦不及,靠在阿大怀里的如意一把抓住帖子边角将它从容苏明手里抽了出来,还往后仰脸道:“啊~~~~”
“嗯对对对,”容苏明任如意抓着臧家大姐儿的青封帖,好像听明白了如意的意思般回答道:“我上街吃好吃的,如意要不要去?”
“啊~~~~”如意小人儿听得懂“上街”和“吃”两个词,登即就晃着两条小短腿伸手往院门口指,那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啊~”好似再说:“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呀!”
花春想恐如意揉坏帖子,忙把东西管小丫头要出来,道:“你要带她去?”
“是了,”容苏明低应一声,吩咐迦南去回送贴人之后,她又低头扯了扯女儿身上的小罩衣,提议道:“要不换件衣裳?你也同去罢,只是寻常吃酒。”见花春想面露犹疑,她立马又道:“你不想去也无妨,我独自带如意去的话,也可借着照顾孩子的由头躲躲酒。”
上次赴臧家的游园会花春想险些吃亏,至今提起她都是心有余悸。想来但凡和臧家有关的事情,她大抵都是不太愿意沾边儿的,容苏明暗中嫌自己粗心,竟一时疏忽说出这样的话来。
花春想没有他言,给如意换了身衣裳就让容苏明把人领出门去了。用花醇香的原话说,当是:“赶紧把人领走,也好叫我清净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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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升楼近来酬宾,就连平素价格贵得叫人望而却步的东风醉都被摆上了中层的酒架,容苏明抱孩子进门时,方绮梦正倚在二楼的围栏前叫站在一楼酒柜后的酒倌儿给她上东风醉。
“你怎的抱孩子来了?”久未现身各种场合的方大总事迎人迎到楼梯口,边跟容苏明说话,边抚掌朝如意伸手,“来给方大抱抱?”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如意盯着她方大愣了几下,眨着眼似在努力回忆,但最后没能在眼前这位灰扑扑的姨姨身上找到熟悉感,便一搂容苏明脖子把脸埋进了自家阿大的颈窝里,小孩子多好奇心强,旋即又见这小家伙在听见方绮梦说话声音后忍不住露出小半张脸来偷看。
容苏明掂掂抱在小臂上的孩子,与方绮梦并肩往臧家大姐儿定的包间走,边好奇道:“中午有既阳县的伙计回铺子办事,我问她你的行踪,伙计道你正在工地处理些许纠纷,如何这会儿就又跑回来吃酒了?还有,你这身行头是怎的,来前儿在土里打滚儿了?”
方绮梦拨拨如意头上临出门时扎起的小揪揪,在往来之人擦肩无数的走廊上故作高深地压低声音回答大东家的第一个问题,她道:“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单纯的酒席可叫你吃?——还是你告诉的我这个道理,难不成你自己反倒忘啦?”
如意本就不太习惯扎小揪揪,被方绮梦这般一扒拉,她自己也跟着抬手往头顶又抓又揪,眼看小丫头扯着小头绳就要拆揪揪,被容苏明手忙脚乱地拦,惹得如意开始扭来扭去“嗯嗯嗯”地表达自己的不乐意。
方绮梦趁机笑话道:“你这不行啊,怎的感觉你女儿跟你不亲近呢?”
“不然她还跟你亲近?”容苏明箍住如意的两胳膊,把小丫头往方绮梦怀里塞着,道:“你抱你抱,我看她跟你亲近不。”
“嘿你这幼稚鬼小气包,咋还不让说两句了,”方绮梦把如意推回去,忍不住上下打量容苏明,旋即意识到不对,满脸凝重道:“尔乃何方妖孽?竟敢夺我密友之舍?!”
容苏明:“......”没错了,眼前这个衣裳灰扑扑的素面朝天的家伙,的确是那个跟她认识了二十八载的友人、方家老三绮梦。
“来都来了就先填饱肚子再说,”容苏明如此说了一句,又补充道:“目下商会局势有些微妙,你手里揽着工程,今儿可不准吃得烂醉哈。”
“知道知道,啰哩吧嗦的......”两人走到一间虚掩的屋子前,方绮梦抬手推门率先迈进包间,从旁捏起酒盏就朝那桌爱酒人士的跟前凑去。
容苏明暗自摇头,得,方才的话都说给狗听了。
“苏明来了啊,”臧家大姐儿结束与别人的闲聊,朝容苏明招手,“带孩子来了呢——小金豆,叫大大。”如意长着一张无比乖巧可爱的小脸儿,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捏捏她脸逗她两句。
如意人生第一次来这种琵琶美酒夜光杯的场合,有些怯生地倚在阿大怀里,对于别人的逗哄一概表现为抠着她阿大的衣领抿嘴笑。
“笑起来像你,”臧家大姐儿给容苏明递过来一只盛得大半满酒的琉璃杯:“西姜人酿葡萄酒的本事一绝,尝尝?”
“西姜人?!”容苏明颇为吃惊,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朝廷不是因西姜小王毁约而关闭了西口的互市么?咱们这边得有三四年没进过西姜酒了罢哎?!”
灯光下泛着五彩光泽的酒杯刚被容苏明递到嘴边,一只粉嫩嫩肉乎乎的小胖手快准狠地抓住了酒盏边沿——如意好奇这个漂亮好看的东西,抓着就往自己怀里拽过来,得,叫小丫头的衣裳尝了个鲜。
“快快快巾子巾子,拿巾子来,对对先给孩子擦......”臧家大姐儿伸手拿走被如意截胡的酒盏,忙招呼旁边的使者过来帮容苏明收拾烂摊子。
容苏明单手抱着孩子,躲开使者试图的帮忙而用另一手拿了使者递来的巾子,自己给女儿擦着洒到罩衣上的酒。
小丫头满目好奇,便在阿大忙着给自己擦衣服时候,偷偷将手上残留的酒滴送进了嘴里。
“大?”容小金豆乌溜溜的大眸子叮地一亮,伸手把自己嘬过的手指往容苏明嘴里塞去:“大大?!”
容苏明一愣,似气似恼地轻轻咬了小丫头的手指头一下,“你倒是过嘴瘾了,这酒味道如何?”
如意笑眯眯的,眼睛弯弯似月牙,手舞足蹈地评价道:“美美美美......”
“她说这酒美?”臧家大姐儿“嚯”地一声笑出来,拿了净巾子过来帮如意擦手,对容苏明叹道:“不愧是你闺女,一岁多就会尝酒哈!”
有人帮自己收拾,容苏明这才得空擦自己衣裳上的酒渍,闻言似笑非笑道:“臧姐姐有所不知,小丫头的意思不是说这酒美,她的意思是叫我把酒带回去给她阿娘尝尝。”
臧家大姐儿笑得更加灿烂,眼泪都要挤出来了,“容苏明呐容苏明,你这闺女可当真是个宝贝人儿。”
嗐,谁说不是呢。
只是容苏明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那厢在酒桌前跟人侃天侃地的方大总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习惯性地用手肘拐了一下抱着孩子的好友,道:“换件衣裳去罢,瞧你身上这团富贵花儿开似的酒渍,正好同我一道。”说着她指自己袖子,上面诚然也洒了酒,混着衣裳那灰扑扑的效果,简直跟和泥了一般。
出门前刻意换上一身浅色袍子的人闻言立马低头看自己衣裳,果见袖管上开着团葡萄美酒富贵花,她“哎呀”一声捏住如意小脸蛋,“臭丫头,你看看你办的好事,回去你娘准呲我。”
臧家大姐儿道:“对对对,赶紧去换身衣裳罢,那个谁,”她招手唤来旁边一女侍,吩咐道:“带容大东家和方大总事去换身干净衣裳,不得怠慢。”
女使唱喏,引这两大一小出门右拐换衣裳去了。
待那三人离开,臧家大姐儿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男子。
男子五官周正,肤色偏黑,长身玉立,身形挺拔,脸上虽挂着柔和的笑容,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十分锐利,整体给人的感觉便是温文尔雅中不失果断机敏,他往那里一站,甚至不知哪里隐隐和温离楼有点像。
若是易墨在场,她便能一眼就看出来男子身上那点同温离楼相像的气质,其实就是生死场上血肉刀兵淬炼出来的杀伐,而且边军出身的人,眼神都带着某种看破一切的锐利。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易墨的长兄。
臧家大姐儿回了下头,两手拢进袖子道:“见了,如何?”
易墨长兄道:“大智慧不显,小聪明不断,差强人意罢。”
国虽大同,但高低贵贱之思想早已如同那传承千年的温润厚实的文脉一样深深刻在人们的骨子里,非圣贤大宗者盖喜以职业论贵贱,无论皇亲国戚、公侯勋贵。
封疆大吏林士则之子林少帅言歆阳商贾方绮梦差强人意,臧家大姐儿险没能隐藏下表情里的震惊,她以为像林大公子这种门阀子弟是会百般看不上他们这些寻常商贾的——
至少在平素往来上不会表现出来,但只要涉及姻亲等问题,身份地位带来的门槛就会化身成见的大山,轰隆隆落在两个身份不同的有情人中间,轻易捻断那经不起搓磨和考验的情爱,然而即便两个人最后血淋淋扛了过来,逃不过也还是会分在两个家庭差异巨大的背景与日常磨耗之中。
林大公子转转手中坠玉折扇,瞧见臧家大姐儿神色后他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若是舍妹实在中意,家中也未有不同意之理。”
“大公子光明磊落,家宅安宁,想来不太清楚一些内宅的事情,”臧家大姐儿顿了顿,道:“若是中意就可以同意,那门当户对这个词儿就要堙没长河了。”
林大公子却道:“家父曾多次向我提及他挂念故人之后的事情,今得见的那位大东家,过得似乎还不错?”
臧家大姐儿不知这位昔日同窗友人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却也不敢三两句话就把容苏明卖了,只含糊道:“诚然日子顺遂,可叫令尊安心。”
“如此。”林大公子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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