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个软骨头,可刚开始上刑,就有人传了太后口谕让刘玖老老实实招供。刘玖比钱宗甫滑头得多,他难道听不出来太后的意思是反着的。这些好,一个字不说,一上刑就晕倒……曹哥你放心,虽然还得费些功夫。不出三日,他都会说了。”
曹半安在他说话间已经看完了密信,沉吟了一下。
“曹哥,您犹豫什么呐,赶紧送进去啊。”方泾说,“他们不请旨就查抄宫人私宅,这是要造反。”
“这边内阁的几位都在东暖阁议事,老祖宗也在里面伺候,按道理是不应该打扰的。”曹半安叹了口气,“罢了,我送进去吧……”
他话音顿住,越过方泾的肩膀去看。
方泾不明所以,亦回头去瞧。
严吉帆、正带着刑部主事吴清逸从影壁后进来。
吴清逸怀里抱着两坛老酒,曹半安没见过,可方泾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大雪之日,於睿诚带来的,又是他亲手收入库房。
“曹哥……”他心头咯噔一声,只觉得不好。
严吉帆自然瞧见了方泾的脸色,他扬声道:“臣刑部尚书严吉帆,有紧急事宜求见陛下。”
“陛下这会儿正在东暖阁中与诸位阁臣议事,还请严大人稍候。”曹半安回道。
严吉帆气定神闲笑了笑,又扬声道:“臣刑部尚书严吉帆,有急事求见陛下!”
*
东暖阁内此时正聚集四位阁臣,又有傅元青在龙案前坐凳记录。
赵煦道:“几位爱卿,这会儿同朕讲你们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大端朝内阁四位国之重臣,便是要为朕维持朝廷稳定,百官顺服,怎么说出了无能为力四个字?”
衡景已有些着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陛下,老朽今日已经是尽力奔走,甚至在会极门前与诸位大人争辩。可没人肯听啊。他们都愤怒至极,求天子给个公道说法。”
“公道?要什么公道?”赵煦问,“朕发他们俸禄,他们应好生当差,就算不为了天子,也应该为了民卒。如今户部的江浙赈灾款不发了,大理寺的冤案也没人管了,统统跑来会极门哭丧!这叫公道?!朕看连自己是做什么的都不记得了!”
衡景被训斥,脸色有些难看,讪讪闭了嘴。
“陛下,老臣有进言。”於阁老道。
“讲。”
於闾丘道:“百官在会极门下伏阙,乃是隐忍而后发之举动。做臣子的,见到陛下德行有失,震动社稷根本,只得劝诫,劝诫不得,就只能以命相劝。到了这等地步,百官都是把性命交付了出去,是以命拼死也要还大端朝一个清朗乾坤。”
平日里说话含蓄的於闾丘,今日并不客气。
赵煦眉毛一挑:“阁老所指为何?”
於闾丘抬眼,看向他身侧的傅元青:“阉宦乱国,谄媚君上。若无惩戒,不足以平百官之愤怒,不足以给大家一个交代。”
傅元青并不生气。
他甚至没有看於睿诚,沾了沾墨汁,继续在书卷上记录下今日东暖阁议事的详情。
“於阁老慎言!”浦颖怒道,“无真凭实据,怎么可随百官言论,指摘无辜之人?”
“於阁老,朕尊你为顾命之臣。您又是内阁首辅,难道在此时,您不是应该亲自出面安抚百官吗?”赵煦脸色冰冷问他。
“陛下要臣给出办法,臣便只有这个办法。”於阁老不理睬浦颖,只道,“陛下应三思。时间久了,官员们寒心,辞官致仕,朝局就乱了。朝局乱了,远了鞑靼倭寇不说,便是西南诸部也是要不稳的……”
赵煦看着他,等这个老人一幅忠心耿耿仪态的的说完,并不生气,只问他:“於闾丘,你这是在威胁朕?”
“老臣不敢。”
“你是不是还想着,皇帝盘踞在大端朝云端就好,凡尘俗世最好都不要过问。若真有心过问,真敢伸手掺和……你便要狠狠的给朕来一个教训。就似朕年幼时读书,你给朕的那一记戒尺,让这个不知好歹的皇帝永远铭记于心,再不敢越界一步。”
遮掩在忠勇谏言下的肮脏心思被皇帝赤裸裸的翻了出来,便是於阁老也有些怔忡。
“臣不敢!”於阁老从凳子上起身,晃晃悠悠的跪地俯首,“臣绝不敢有此等狼子野心。”
他说完这话,一时间,东暖阁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严吉帆在抱厦下祈求召见的声音传了过来。
“臣刑部尚书严吉帆,有急事求见陛下!臣自听涛居内查获傅元青私贪国帑之实证!乞请面圣递交!”
第65章 博弈
严吉帆带着吴静逸入东暖阁,两坛子桃李春风放在了众人中间的金砖上。
严吉帆跪地道:“陛下!臣今日在傅元青私宅中发现了其贪墨国帑之证据!”
“罪证?”浦颖道,“这不是琼宇楼的桃李春风酒嘛?过年的时候,小阁老还给我送了两坛子来,是不是,通达?”
於睿诚从人群后踱步走出来,他先向皇帝行礼,然后才客客气气的对浦颖道:“我可没给你送过酒啊,静闲。”
浦颖一怔:“那摆在我门卫房里的两坛子桃李春风是谁给的?”
“这应该去问你的门房才对?”於睿诚笑了笑。
浦颖语塞,眉头渐渐拧紧,沉声问:“就算不是你给的,桃李春风还依旧是桃李春风。两坛子酒怎么就成了私贪国帑的罪证?”
严吉帆整理了下衣袖,笑了一声:“这臣也不敢动,让旁的人查验这酒吧。免得说臣有意陷害。”
赖立群本就在场,听闻此言道:“主子,臣愿查验。”
赵煦紧紧盯着严吉帆面色阴沉:“验!”
赖立群遂上前查验:“一坛子开封了,饮了一半,无异常。”
他又翻看另外一坛酒。
“另外一坛未开封,泥塑是旧的,最近没有动弹过的痕迹。”赖立群又道。
“好。”严吉帆回他,“请赖指挥使砸开这酒坛。”
赖立群瞥他一眼,一拳捶过去,那一尺高的酒坛子顿时碎了一般,浓郁酒香飘散整个东暖阁,而在残缺的坛子里,一个蜡封的油纸包在酒流光后裸露出来。
赖立群拿出那个纸包放在德宝端过来的金盘中,拆开,里面折叠好的一沓纸张顿时散开。
在场诸位所有人都已经明白出了问题,可没人知道应该说什么,敢说什么,
过了片刻,从安静的人群中,於睿诚缓缓的走到赖立群边上,卷起袖子,仿佛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在众目睽睽下,双指夹着那散开纸包,酒顺着他的胳膊流淌开来,他并不在意,仔细的拆开了那沓纸
然后他笑了一声:“若没记错,侯兴海被拘捕时家中只得半本账目,后来赖指挥使搜遍顺天府也没找出下半本?”
那被压缩的皱皱巴巴的账册被他扬了起来。
正月十五,魏飞龙捉侯兴海入诏狱。
贪墨两百万两,卖官鬻爵骇人听闻,牵扯朝中衙门官员数百人之众,迄今为止该发配的、判刑的、问斩的都还没有全部定完。
不翼而飞的后半本账目直接关系到是否会再掀波澜。
没料到竟然在傅元青宅中私藏。
众人皆变色。
於睿诚道:“我若没料错,这下半本账目往来,怕是与傅掌印关系不浅……如此,之前北镇抚司带着锦衣卫在京城扫荡官员,抓了那么多人回去审问,这事儿可就耐人寻味了。”
严吉帆笑了一声:“莫非不是贼喊捉贼?”
於睿诚又抬手翻看那沓纸张,他摇头叹息。
“傅掌印身沒入宫,本应无私才对。竟然有田产归于旁人名下,这里皆为江浙一带肥沃田地的地契……十万顷。”
十万顷。
殿中之人呼吸皆停滞了一瞬。
“我掌户部,户部自有统计。五亩之地可活人。五十可以衣帛,百亩之田数口之家可保暖无饥。十万顷便是十五万亩良田,可养活一千五百户人家,一家若有人口六七,则是近万民众。”於睿诚叹息一声,“敢问傅掌印家中几人,需十五万亩地来供养?”
衡景在旁边咳嗽了一声,他声音有些干涩的问:“我看还剩下些东西,那都是什么?”
“是银票。”於睿诚放下地契,数了数剩余的银钞,“瑞和钱庄银票一百五十万两。与侯兴海贪墨未曾找到的金额一致。”
他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我以为傅掌印真的心怀社稷,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
傅元青搁下毛笔,双手放在膝上,没人知道他心头似乎有冰花缓缓冻结。
看到那两坛桃李春风呈上来的时候,他便已什么都明了了。
为什么呢?
在这一刻,他问自己,为什么唯独忽略了於睿诚,明明他是於阁老之子,是与朝中局势休戚相关的人,可他偏偏不设提防。
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把於睿诚当做亲近之人,对於睿诚与浦颖一般,从未设过提防。
也许是因为,在傅家落难后,是於睿诚第一个与他亲近,帮他收敛了母姐的尸骨,又葬在了京畿。
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他太孤单、太冷清,受到过无数诋毁,只有於睿诚还依旧唤他兰芝,敬他做兄弟。
他宁可远离这些有善意之人,也免得他们受牵连。
这些年来,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要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在每一个黑夜之中,朝中的诸位都像是棋盘上的棋子,种种推演之象都在他眼下。
他算到了衡志业、算到了刘玖、算到了严吉帆,算到了太后,算到了内阁,甚至算到了於闾丘……可唯独不在他推演中的那个人,那个十几年来如一日秉持着温和脾性的大哥——逃出了他的棋局,成了执棋之人,成了棋盘后的推手。
*
都察院总宪喻怀慕在人群中躬身而出,从怀中拿出早就写好的奏本,跪地呈上,掷地有声道:“陛下,臣喻怀慕有本要奏!”
赵煦此时脸色已极其难看:“不准!”
“臣冒死上奏!”喻怀慕哪里听他说话,朗声道:“臣参奏奸宦傅元青,欺君无上、恶积罪盈!自傅元青擅权以来,私贪国帑,巧夺良田,一手遮天,欲坏我大端社稷。违祖宗法、坏朝中事、私天下心,以陛下怜宠欺君负恩,荧惑入斗可见其恶疾引人神共愤。臣喻怀慕伏乞皇帝当断则断、以雷霆之姿将此等万年奸佞缚至九庙之前、集大小文武百官、敕三法司逐一严询,正朝纲、清君侧、以儆效尤!【注1】”
他话音未落,於家二位阁臣,连同都察院其他几位跪地乞求道:“乞请陛下圣裁,正朝纲、清君侧、以儆效尤!”
浦颖难以置信的怒斥:“喻怀慕你身为都察院总宪,於阁老身为内阁首辅,还有你们、你们——不等事情水落石出便栽赃陷害,对得起头顶这乌纱帽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浦大人,事情还没水落石出?”喻怀慕问他,“这些证据都是从听涛居中找到,难道不是傅元青所有?!”
方泾上前道:“两坛酒乃是小阁老亲自送到听涛居的,不是我家老祖宗之物,我方泾可做证。”
喻怀慕笑了一声:“一个宫奴,言语无据,做不得证。除了你之外,除了你傅元青家奴之外,还有其他人可做证人?!”
方泾一怔,还未再开口,就听见严吉帆道:“宫奴亦可作证,只是要请方秉笔去我刑部上刀山下火海,走过九九八十一刑,你不改口的话,证词便做数!”
方泾脸色阴霾,到底年少气盛,听了这话,站直了身体便要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