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能确定自己无法认知的东西是否存在的。心魔也是一样。唯有本体认识到自己存在心魔,心魔才会诞生。
心魔总是爱对着本体屁话多就是为了让本体意识到自己的识海里还有一个不同于自身的“存在”。本体对心魔的认知越清晰、越完整,心魔也就越接近实在的人。
修士越是厌弃自己人性里的恶,越想从自己身上剔除人性的缺点,那些人性之恶与人性缺点就越容易被具体地汇总起来。是以得苦修多年的道高僧最容易生出极端邪恶、酷爱屠杀的心魔。清廉高洁的道人最容易生出贪婪卑鄙、淫邪放-荡的心魔。
修士越是把心魔当成坏东西来绞杀,心魔的存在越发被确立。逐渐接近真实的心魔自然越来越强。当心魔完全被本体分离出来,心魔也就有了实体。
当然了,不去厌弃心魔,而是听从心魔呢喃的修士也无法甩脱心魔。因为会被心魔说服本身就意味着修士将心魔当成了能给予自己建议的,比自己还要高等的另一个存在。这样的修士往往会被心魔夺取肉身,吞噬掉原有的人格。
谢薇不能很好地形容自己是怎么理解了这一切的。总之使用过牵魂铃,侵入过诸多修士的识海之后,她就是理解了。
“……尊者何必与明褒暗贬摆明了就是要泼你脏水的人多费口舌?”
谢薇冷笑,忍着头痛半点不怕道不孤地朗声道:“就算你现在一刀捅死我,把我千刀万剐他道不孤也能污蔑你是作戏不是?”
“他道不孤可是能挨了荡神枪正面一击还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的修真界泰斗。想要弄出个假的我来不难吧?待日后让假的那个我以‘天狐’之名四处作乱,不就照样可以污蔑尊者今日渡我是假,与我狼狈为奸是真?”
“道不孤,你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什么天狐不天狐的,你不过是想借口天狐来打击慈航尊者的威望!”
谢薇此言是以牵魂铃送出,直达所有修士脑海。即便是那鼓膜破了还未修补好的修士也能听到谢薇的话,那些已经嗑药修补了身上绝大多数伤口的修士们就更不用说了。
修士听到谢薇的话,顿时再起骚动。
道不孤亦以修为传声,其声若洪钟敲醒众人:“天狐妖言惑众!谁不知你精通幻术,可侵入人识海以幻觉催眠他人,让他人听信于你?诸位莫要上当!”
谢薇气急,还要趁着自己神志清明继续再辩。然而她脑中的晕眩感一阵强过一阵,不过是将将张嘴人就站不住了。
灰色的僧袍微微一卷,满额是汗的谢薇就到了慈航的怀里。
众修士又是一阵骚动,却听慈航道:“道盟主,你所杀佛修乃贫僧二十一年前为了不让天狐降世而遣下须弥山的化身。谢施主若不是目睹贫僧化身遭你所杀也不会化身为天狐。”
慈航不卑不亢,左手托住昏昏沉沉、细细颤抖的谢薇,挂着佛珠的右手立起掌来。
“贫僧并不是在指责道盟主倒打一耙。贫僧相信道盟主也是出于对天下苍生的关切才会做出今日之事。只不过道盟主,因果轮回,谢施主现在还不是害这仙云十三州血流成河的因,而是被仇恨逼出的果。”
“道盟主何苦再继续咄咄相逼,让果成因?”
道不孤扯着嘴角:“尊者这是承认你与这天狐有染?还是在威胁老夫让老夫收手,否则你会让天狐祸害更多的正道修士?”
“秃驴莫要颠倒黑白!”
“你个秃驴也好意思说这种话!”
天道盟的修士带头叫骂。忙着抵御狂风黑云与九天玄雷的正道修士们大多是墙头草,不是谁说得对就听谁的,而是谁声音高就听谁的。
慈航背后有没有须弥山这些修士说不准,毕竟人人都听说慈航是惹怒了大尊者须菩提后被扔进冰狱赤炎塔里关着的。
与之相反的是,道不孤身后一定有天道盟。天道盟与昆仑往来密切,又频频联合其他正道宗门,隐有成为正道之首的意思。
于是明知慈航说得不无道理,正道修士们还是在抵御九天玄雷的空隙里朝着慈航骂骂咧咧,什么难听捡着什么骂。
慈航摇头,不欲再辩。就他与道不孤这几句话的功夫,又有十几个正道修士为九天玄雷吞掉了魂魄,真龙身上隐约生出一点儿鳞片的痕迹。
“世间与我诤,我不与世间诤。无高无诤,是沙门法。”
世人要与我争辩,我不与世人争辩。不带自诩正确的傲慢,不与人做无谓的争辩,这才是皈依佛门之人应做的事。
慈航这两句佛偈中灌注了浩荡佛力,众修士只觉眼前一花,后脑勺如遭巨钟一锤。
眼见慈航居然带着谢薇就想走,道不孤脚下一蹬就要追。
浩荡佛力却是在此时突然绽放,如金色莲花吞没了慈航谢薇以及波牟提陀众人。
——怎么才能在九天玄雷之下救出更多的人?很简单,既然不能让这些人离开,就只能带吸引来九天玄雷的谢薇走了。
慈航本不需看着道不孤演戏,听道不孤在人前叭叭叭一堆有的没的,他可以扛起谢薇就跑。
可他扛着谢薇跑了之后,波牟提陀的僧众们会如何呢?
化身记忆里的谢薇在二十年前就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当谢薇凝出冰剑来递给慈航、慈航碰触到那柄晶莹剔透的冰剑时,慈航就知道谢薇想要自我毁灭的开关又被按下了。
……这位谢施主是真的很容易产生为他人献身,为她心中的大义而死的想法。
慈航这么想着,可以预见波牟提陀的僧众哪怕只是一人出事,被他扛着离开的谢薇爬也会爬回来以自己的所有一切、包括性命和灵魂来复仇。
所以他听着道不孤打嘴炮,任由谢薇激-情反驳道不孤。他悄然从袖中洒下了一粒菩提子,然后等着那粒菩提子滚落到波牟提陀僧众们的脚边。
将波牟提陀的僧众们收入菩提子内的空间,慈航将菩提子收入袖袍之中。
他慈航做事不需要由别人来判断对错。要听他人来评断对错,自己不确定正确与否的“道”也说不上是“道”。
他是痴僧,亦是狂僧。
不痴何以坚定道心?不狂何以尽渡世人?
痴狂入骨,才会有许下大愿的慈航。
“诸位还请惜命,待贫僧引开九天玄雷后莫要再追上来。”
“那么,贫僧就此告辞。”
……
巫山老怪并不知十数日前谢薇就被慈航从章州带走,是以他杀死第十四个“道不孤”、同时也为“道不孤”们围攻重伤之后,他恍惚了一下,忍不住分心去想狐狸丫头会不会已经被一打“道不孤”撕成了碎片。
“——都到这步田地了,阁下为何始终不肯答应与我天道盟联手?”
第十五个“道不孤”看起来困扰极了。
“为何?”
“‘为何’?这他-妈还用问吗?”
巫山老怪哼笑一声,按着一边鼻子就擤出一管淤积在鼻腔里的血来。
“天道盟创立之初,本意就是为了匡扶天道。而你们现在做的事情,别说是匡扶天道了,根本是有违人道!”
“道不孤”更困惑了,他摸着下巴继续道:“阁下此言差矣。物竞天择弱肉强食难道就不是天道所在么?”
巫山老怪根本不想与怪物废话,哪怕手中定灵拂尘已经折断,女娲盾边缘也已碎裂,他仍攻上前去。
“有所生克,循环不息,这才是天道!”
“道不孤”往后一退,双手聚起修为朝着巫山老怪就揍:“看来你我对‘天道’的认知有所偏差呀。”
以女娲盾全力护胸,已经摸清这个“道不孤”路数的巫山老怪连牙缝里都蹦出血来。他挡住“道不孤”双拳,举起从中折断的定灵拂尘朝着“道不孤”胸口就捅。
“道不孤”护体之力被巫山老怪硬生生切开,胸膛被直接贯穿。倒映在他眼中的是凶神恶煞,看上去完全不要命了的巫山老怪。
“以你们的话来说这是什么认知偏差,以我们的话来说,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孤”一张嘴鲜血就从他喉头喷涌出来。巫山老怪并未放松警惕,他举盾一挡,“道不孤”喷出的鲜血果然化为血箭打在女娲盾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拔出定灵拂尘朝着“道不孤”喉咙再刺,巫山老怪一直到“道不孤”神形俱灭才终于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女娲盾。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巫山老怪稍有放松的这一秒,一只手穿胸而过,竟是将巫山老怪的心脏握在手中。
“真可惜。阁下属于这个时空里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最会研发超出常理的器械,最喜欢探索未知的一流智人,老夫我等才会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与功夫试图招揽于你。”
第十六个“道不孤”捏爆了巫山老怪的心脏。巫山老怪吐血不止,他试图自爆金丹,不想另一只手凭空生出,掐碎了他保存在头部的金丹。
第十七个“道不孤”与第十六个“道不孤”一起发出了同样的叹息:“真的是太可惜了。”
谢薇一个激灵,昏昏沉沉地醒来了。
“醒了?”
僧袍拂过,带着些许寺庙中常有的线香气息,是慈航走了过来。
谢薇看也不看慈航,头痛至极地按着脑袋,耳朵里像有几千万只蜜蜂同时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
谢薇眼前蒙蒙发黑,她连慈航都认不出来。她这么问也不是想知道答案,纯粹是随口而已。
“赤州。”
赤州……赤州!
想起令人怀念的青丘,谢薇下意识撑起手臂就想爬起,不料双脚一软,人眼看着就要倒下。
莫可奈何的叹息在谢薇头顶响起。这叹息声谢薇熟悉。大郎……和尚就是这般叹息的。
“谢施主,你将将突破元婴期大境界。外面九天玄雷并未消散,想来你至少还需要再突破两个大境界。施主的当务之急是补充修为……施主?”
头晕脑胀的谢薇压根儿没把慈航的话听进去。
她手脚冰凉,胃中也烧灼得厉害。光是感觉到慈航身上散发出的微微暖意,嗅到慈航身上属于活物的香气,熟悉的饥饿感就将她没顶。
她好饿。
她太饿了。
被榨干榨空的她脑内快不剩什么理性了。
瞧着抓着自己领口“呼哧”、“呼哧”大喘气的谢薇,慈航自是知道谢薇这是犯了什么病。
再次长叹,早有预料的慈航只是手指一顿便敞开了自己僧袍的衣领。
他记得化身是怎么做的。
第85章
迷蒙的黑里,谢薇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想不了。她一双冰凉的手被人握住,呼吸间可以嗅到松柏、冰雪,还有极淡的檀香气味。
这是在做什么?
谢薇迟钝的脑子没法给出答案,唯有本能在叫嚣着:是给饥肠辘辘的自己一个痛快的时候了。
无意识地张开嘴,谢薇发出低低的哀叫。
谢薇的哀叫很短,只是几个没有具体内容的音节。偏偏慈航从中听出了乞求,以及,催促。
谢施主只需要得到充足的精气即可恢复理性。然而谢施主识海紊乱,神识失控,想要接驳她的识海非常困难。而谢施主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等他慢慢深入她的识海,找到她的神识了。
剩下的法子……
他虽金身再筑,但这金身将将成型,不过是薄薄一层,还能破坏。只是若在金身上开个口子,日后金身便是稳固了这口子也不会消失。
倘若慈航此时以自己的血肉滋养谢薇,他身上必然会多一个极为致命的弱点。
要想金身完整,慈航除非再度剥离整个金身,之后再次重修金身。可金身之所以是金身,那就是因为金身没那么容易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