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冷哼道:“谁能出来指证,本公就免他死罪,并且论功行赏,一点不少!”
众人仍低着头,只是用余光偷偷看着脸色微白的沈砚。
沈砚哈哈一笑,怒道:“张贺,他们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以为你这样的利诱,他们会来诬陷我吗?我相信他们不会!”
张贺不以为意,只是神色更冷:“是吗?我再问一遍,如果没有人指证,在场的人,妻儿老小……本公可不敢保证能活到明天!”
“你——”沈砚气得咬牙切齿。
钱大壮额头已经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了,他想起了自己瞎眼的老娘,想起了有八岁大的儿子,想起了他们家五代单传……
不止钱大壮一人,赵春华也想起了自己刚娶的妻子,还有断了腿的兄长……
还有几个刚当爹的校尉,也浑身发抖,又惊又怕。
半晌,那些跪着的人,终于颤颤巍巍捡起丢下的刀站了起来,他们围拢过来,把那个曾经带着他们杀过匈奴,最后被奸臣诬陷定了通奸罪的将军围在中间。
有人指着他痛骂他与女人的罪,有人用刀比划着说他的功劳造假,有人激动地啐他一脸唾沫,而他们说他没有杀过匈奴人,说他贪墨军饷,说他意图谋反,他们全然忘了,前一刻他们跪在地上赞美他是功盖卫霍,是最体恤兄弟们的大帅,是天下人敬佩的大英雄。
“我举证!他在边关强抢民女!”
“我,我也举证!他贪墨将士们的赏银,还,还逼我们不要上报!”
“对!我也举证!他根本就没有杀退匈奴!是匈奴自己退的兵!”
“我举证他意图谋反……”
“我举证他侵占田地……”
“我举证……”
沈砚沉默了。在他深爱的将士面前,在众人的唾骂指责中,那一刻他好像老了十几岁,连神气年轻的脸上被发现几条皱纹,都能被说是心机深重。他低下头,头越来越低,他在自己信任的部下士卒中间,佝偻了背,在嘈杂飞舞的口水中弯下了腰。
最终,杀过匈奴人,连单于都不能让他俯身,令外族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脊梁弯下,双腿一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所有敬爱他的将士们更激动了,一开始的结结巴巴和愧疚难过变得顺畅自如,好像他真的承认了他们口中的指责,承认了他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贱奴,承认了所有的猜测与污蔑。
然后他们心安理得并且正义凛然地嘲讽,用最恶毒和他最害怕的话来攻讦他,用最锋利的语言打击他最柔软的致命点,这个时候他们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用舆论逼供,并且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唾弃他,一如当初他在艳阳烈日下,流着汗教他们怎么打败敌人,只不过如今敌人变成了他而已。
沈砚被迫磕头认罪,他终于流着眼泪,哽咽着,消瘦的脸庞急速抽搐着,喊出了声:“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
凄厉的声音很快被凌乱的斥责和士卒发疯了的大叫淹没,他也被人群吞了进去,所有人个个化身正义的使者,要把他施以最可怕的极刑,他们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狰狞,想必那些死在他们刀下的敌人曾经也见过。
前一刻都跪着替他喊冤的人,可以一扭头就成了要求处死他的人,沈砚说他相信士卒们,然而他相信的人要置他于死地。
“哈哈,我就是喜欢看这样的戏,我喜欢看师生自相残杀,喜欢看有傲骨的人被他在意的东西折断傲骨,有气节的人被小人折辱,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快意的东西!”张贺畅快地笑了起来。
他们口口声声爱他们的将军,果然是爱得深沉,不过是一些子虚乌有的话,加毫无可能的威胁,就能让这群虚伪的人揭下面具,鞭挞他们的英雄。
“我可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手,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若是将军要恨,该恨这些人而不是我。”张贺望着被打倒在地,拳脚相加的沈砚,淡淡一笑。
看到最后,没有什么新意,张贺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背着手,慢慢地走下宣武台,近乎呢喃地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善于利用人的,早晚被人利用,善于借刀杀人的,早晚被刀砍,但是我不在乎,假使最后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也不可能像大将军这样屈膝认罪,我会在他们反应之前,动手杀了他们。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我是个小人,所以我有办法狠下心,而他是君子,他不行。”
他回头看着哄乱成一团的宣武台,唇角慢慢扯起讥讽的笑意,取过那支持节,坦然从浩浩荡荡的三万浴血将士中走过。
正平十二年八月十六日,大将军沈砚,以三十多条重罪论处,由御史大夫张贺主理抄家问斩。
正平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天子封御史大夫张贺为丞相,自此张贺权势遮天,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第115章 番外三
明安找到宋致的时候, 宋致正躲在宋放的墓旁。北地反贼的兵马在附近清查异党, 明安也是无可奈何才逃到这里附近。只是没想到因祸得福, 真的碰见了宋致。
“女公子!是我, 明安!”宋致误以为明安是贼兵,见到影子就撒丫子跑。
明安追了上来, 压低声音喊道:“女公子不要跑了!是我!”
宋致昏昏沉沉,只知道逃跑, 没想到有人追了上来, 她也没力气跑了, 打算破罐子破摔,认栽了。没想到是一身北地贼兵服饰的明安, 她不由惊喜地叫出声来:“明中侯!”
“女公子, 你还好吧?”明安看她脸色苍白,因为逃跑过程中还受了一些皮肉伤,关切地在她几步前站定。
宋致瘫在地上喘着气道:“我……我没事。公主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明安面色有些尴尬:“公主她……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北地反贼打到陈留和颖川,公主留在这里很危险, 窦录事就把公主劝走了。想必如今已经到了荆楚了。”
宋致唇瓣干裂, 有些口渴, 还有点头晕脑涨。一听楚和安然无恙,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女公子,这附近有贼兵搜山,想必不久就会到这里。我们还是快找地方躲一躲吧, 不然被抓到,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啊!”
才说完,不远处就传来了呼喝声:“快,这边看看!”
“那边有没有?”
“跟我来!”
那是北地军的口音。
明安大惊失色,连忙对宋致道:“女公子,得罪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请你见谅。”他不等宋致开口,一矮身,就把宋致背了起来,拼命跑。
宋致浑身难受,被明安这么一颠簸,更是痛苦不堪。后面有军队跟来,宋致看明安无头无脑乱蹿,皱着眉头,喘息着指向宋放的墓道:“去我兄长的墓,我知道有一个入口……”
明安一下子有了方向,背着宋致飞快地向宋放的墓跑去。他把军队甩下了,在驸马墓附近转了一圈,惊疑道:“女公子,这里哪里有你说的那个洞口?”
闭着睡着的宋致强打起精神,睁开眼,凭着记忆找到一块高地,高地上有个坡,长满了枯草树藤。她拍了拍明安的手:“放我下来。”
明安依言把她放下,宋致拖着疲倦的身子把草堆扒开,果然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