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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十二月,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如期而至席卷了全市,整个城市也萧索地懒洋洋了起来,码头长长的汽鸣声隐约间愈来愈远,路旁的梧桐树被狂风撕扯下最后几片落叶,天空再不见大雁成排掠过。
  路上行人们各个换上了棉袄。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
  叮铃铃——
  第一遍早自习的铃声打响。
  尚阳已读了一早上的英语语法,觉得自己脑袋都快成了鱼塘了。
  晃一晃脑袋,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蝌蚪文字母和定语从句、状语从句和虚拟时态,扭着屁股,唱着草裙舞,对他say hello。
  头昏脑涨。
  他干脆扔了书,下楼买可乐换换脑子。
  捧了一杯可乐,被初冬小刀子似的风刮着脸,尚阳穿着连帽卫衣,戴着灰色帽子,半懒不懒地把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往回走。
  若不是又高又瘦的身材,与过分帅气的面庞,那欠揍的姿势总让人忍不住想给他正正骨。
  刚路过校门口一段院墙,尚阳吊儿郎当咬着吸管,与一个从院墙后头,抛进来的书包打了个照面。
  单肩。
  显示了其主人的潇洒。
  空瘪。
  显示了其主人的学渣属性。
  一个头发吹成三七分的男生撑着院墙,矫健的翻了过来。落地时,还不忘撩了一下刘海,保持发型。
  然后一扭头,他就正好和橘皮脸、地中海的中年教导主任来了个面对面。
  那一刻,双方都很尴尬。
  男生呆愣了一秒,转身就跑。跑出两步,发现他忘了拿书包,又飞快来了个飘逸窜回来,脚尖一勾,挑起那装饰大于实用的书包,狂奔而去。
  教导主任一如既往慢半拍,等人跑了才反应过来,颤抖地举起了手指:“你你你你哪个班的?给给给、给我站住!”
  风卷来了那学生狂奔时的急促喘气声音。
  “傻子才站住呢!拜拜了,地中海王主任。”
  “你你你你你、你——”地中海王主任发出了怒吼:“你们还不快给我追!”
  一群憋笑憋得脸都绿了的学生干部呼啦啦追了过去。
  “站住!”
  “缴械不杀!”
  “你还有一次悔改的机会。”
  那哥们飞快窜过尚阳身边,朝左边高一教学楼狂奔而去,飞快扔下一句:“哥们,帮忙掩护一下。就说我去了右边了哈。”
  学生干部们紧随其后,气喘吁吁问尚阳道:“同学,你看见刚才那翻墙的往那边去了吗?”
  尚阳捧着奶茶,默默指向了左边。
  一大群学生干部如出栏遛弯的鸡群,呼啦啦就冲了出去。
  看见尚阳,跑在人群最后头的教导主任却停了下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瞟了眼尚阳:“难得了,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哎呀,这不是王老师吗?”尚阳脸皮忒厚,丝毫不管这揶揄,讨好地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跑累了吧,您您喝水。”
  教导主任拧开了矿泉水,咕噜噜地喝了半瓶,对尚阳道:“不叫我地中海王了?”
  尚阳嬉皮笑脸道:“看王老师说的,我可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怎么会干给老师起外号的事呢!”
  “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呸!”教导主任没好气道,“你是不叫了,现在全校园都知道我叫地中海王了。”
  尚阳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王主任跑不动了,尚阳暂时不想回去背书。二人同时选择了在操场上流荡,在靠近教学的操场横杆上,背对着一轮即将升起的朝阳,静静坐了一会儿。
  刚打了第二遍早自习铃。
  教室窗户里传出了整齐的晨读声,有英语有语文有化学,声音被风卷着在空气中飞得很远,似乎已冲破了校园,流荡在天地间。
  校门口不时会飞快奔来一个又一个漏网之鱼,匆匆忙忙往教室狂奔。
  尚阳叼着半杯奶茶,抬了抬下巴:“王老师,不去继续守着了吗?”
  教导主任道:“不守了,一天不守也不会怎么样。天天守着,也就那个样。刺头学生一届一届地来。今天给自己放一天假,最近这腰是跑不动了。”
  作为曾经的刺头学生,尚阳义正辞严谴责道:“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王老师您可千万别留手,该怎么严就怎么管,这样才能还校园一片清净。”
  教导主任凉凉瞥他了一眼。
  这小兔崽子,快毕业了就唆使他严管了。
  贼坏!
  叮铃铃——
  第二道早自习铃声打了。
  铃声在校园里震荡,两人在铃声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有了温度的风轻轻拂过二人耳畔,卷起了两人衣角额发。
  空气宁静安宁。
  教导主任突然撞了一下尚阳肩膀:“尚校长的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尚阳顿了顿道:“一个星期后。”
  教导主任嗯了一声。
  两人有默契地没再说话。
  教导主任没问手术难度,尚阳亦不提让教导主任去看尚厚德,仿佛这只是一件极平淡极日常的小事,提过便罢了。
  仿佛覆盖深渊悬崖的一层温馨花木。
  “我回去上课了。”尚阳跳下横杆,朝教导主任挥挥手,“王主任,得多注意休息了,这才多大年纪,腰就不行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教导主任笑骂了一声:“去你的!”
  尚阳大笑着挥了挥手。
  教导主任眯起了眼,望着他的背影。
  万千道金光自他身后升起,少年的背影颀长又耀眼,一步一步踩在人生最干净热血的年华上,用汗水和坚持铸就这一场弥天大梦,仿佛追逐着那天际遥远的太阳。
  又是一个张扬又热烈的追梦人。
  教导主任轻轻地自语:“青春只有一次,小子,祝你追梦成功啊。”
  ·
  教室门口。
  尚阳刚上来,就碰见黎青抱着一沓物理练习册,被人堵住了。
  一群高一高二的小女生,面庞上满是胶原蛋白青涩,都不敢看黎青的眼睛,低着头将一个邀请函递了过去。
  “学长,我们是校报的记者,能、能采访你一次吗?很快的,只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就好。就是需要您拍一个照片就行了。”
  黎青被一群女生簇拥在中央,身姿挺拔若小白杨,锋利的眉眼与面部曲线因阳光照射而格外温和,有着异乎同龄人的沉静。
  仿佛一位年轻帅气又格外好看的教师。
  隔得太远,尚阳听不太清黎青说了什么。
  但见一群女生失望离开时,手忙脚乱地从书里掉出的粉红信封,就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及……那酒罐子破得很彻底。
  走时,一群可爱的小女生们还意犹未尽议论着。
  “真的好帅,比明星好看太多了,咱们学校还有这么好看的学长,之前居然有人说他是附近的混混大佬,那么温和的气质,怎么可能嘛!”
  “是啊是啊,那些明显都是谣言啦。”
  “就是没邀请到采访,太可惜了。”
  “我之前还偷看过学长给人讲课的样子,讲得比老师好多了。听说学长成绩很好呢,每次都是年级第一名,是妥妥的学神啊。”
  女孩们叽叽喳喳可爱得如小麻雀,下楼时才注意到靠墙站着的尚阳,面庞不由自主又红了,飞一般下了楼。
  狭窄楼道里许久后还能听见渐远的脚步声与惊叹声。
  “又一个帅哥。”
  “太好看了。”
  “这个看起来很阳光呢。”
  等女生们下了楼,尚阳才挑了挑眉,溜了一声口哨,流里流气地走了过去,拍了拍黎青肩膀。
  黎青扭头看他,嘴角忍不住上翘。
  尚阳趁他开口前,肩膀歪歪靠着墙,大胆放肆地用眼神勾引地道:“黎老师,您好,我是学校小报的记者,得知您是高三年级理科第一名,能不能邀请您做一个采访呢?报酬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你想用任何方式偿还,都是可以的。”
  黎青眼里满是笑意,故意严肃地道:“不行。”
  “为什么呢?”尚阳眨巴着眼睛,极力装出乖巧好学生的样子,那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却仍让他显得促狭,“黎老师,是对我们校报有哪里不满呢,还是对我们校报记者有什么不满呢?”
  “都不是。”黎青促狭道:“因为我我有个很小气的老婆,他看见我和长得好看的同性异性说话,都会吃醋的。”
  “同学,你长得太好看了。”
  “这么凶的老婆哦。”尚阳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煽风点火地用脚勾着黎青的小腿,“那帅哥,有没有考虑打算换一个老,嗯,对象呢?”
  黎青沧桑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啊。虽然他最近剪了板寸,头发跟个长了毛的卤蛋一样,但毕竟是自己瞎了眼选的人,含泪也要认了啊。”
  “黎小青!”尚阳终于忍不住了,踩着黎青的脚,从牙齿缝里发出了怒吼,“你再说一遍,谁是长了毛的卤蛋!!!”
  黎青哈哈大笑,打闹着窜进了男厕所。
  尚阳追了两步,将人按在了男厕所隔间的墙上。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都似乎在了一处,空气似乎被抽走了一半,让人觉得紧张。
  黎青咽了咽口水:“尚哥?”
  尚阳望着面前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庞,忽然想起了那女生的话。
  “肯定是谣言,青哥那么温和的人,怎么可能是混混。”
  温和吗?
  促狭吗?
  想起一年前那个疏离冷漠又阴郁的少年,尚阳忽然眯起了了眼睛,在黎青鼻子上啃了一口,威胁性地道:“还敢不敢了,嗯?”
  黎青怕把尚阳伤到,也不敢太挣扎,乖巧地举双手投降:“尚哥,我不敢了。”
  尚阳哼道:“认错倒是很积极。不过为了以防你再犯,今天非得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才行!”
  于是他蹲下身去,好好让黎青知道了一下卤蛋的厉害。
  然后直到下午,黎青坐姿都很古怪,俊脸都绷得紧紧的,耳朵尖儿上的热意就没消退过。
  ·
  病房里。
  “抽一下血。”
  “明天早上八点的手术,42病人及家属,都确定了吧。手术时间大概为六个小时。手术前禁食12小时,禁水两小时,都知道了吧?”
  戴着护士帽的护士小姐姐站在病床前,拿着记录本,一条一条地对尚厚德进行着术前通知。
  尚厚德与尚阳一一答应着,并礼貌道了谢。
  护士笑了一下,利落地离开。
  作为在死神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医院里护士与医生是伟大又平凡的。
  黎青很尊敬他们。
  等护士姐姐离开后,黎青特地提了几箱早就准备好酸奶和几袋子水果零食,送到了护士站里:“这段时间,我们家长辈麻烦大家的照顾了。”
  帅哥+零食威力惊人,瞬间俘获了护士姐姐们的欢心。
  黎青还被索取了电话号码。得知黎青今年才高考时,她们颇有些遗憾。
  “帅哥,高考加油啊。”
  “还有你父亲,手术也一定会成功的。”
  黎青笑了一下,没有否定父亲这个说法。
  黎青回到病房时,里头传来了陆阿姨爽朗的大笑声。
  “像。”
  “真的太像了,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尚老师,你这模子太强大了。”
  黎青进门来,就见陆阿姨喊他:“小黎,你快过来看看。这阳阳剃了头发后,和尚老师站在一起,是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黎青顺着陆阿姨目光看去。
  病床上,尚老师光秃秃着一个脑袋,无辜地盯着尚阳。
  他头发因化疗掉光了,平时都是戴着尚阳送给他的假发的。方才大概是假发掉了,只剩下了一个毛茬青黑的脑袋。
  另一边。
  尚阳刚剪完头发,利落的板寸头,发根也只剩短短一点。平时潇洒飞扬的少年,似乎因此有了几分痞气,自下而上挑着眼睛看人时,给人一种邪气感。
  两张都没了头发的脸摆在一起,除却尚阳的眉眼鼻尖要更加精致一些外,五官相似得活脱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黎青忍不住笑道:“真的很像。”
  尚阳又痞又懒地窝在椅子上,一瓣一瓣地吃着橘子,张扬眼皮不满地掀起,对黎青提出了抗议:“什么叫像,黎小青,你体检刚测出来的5.2视力,怎么也瞎了。朕的帅气气质岂是这个老头子可以比的。”
  尚厚小小声反驳:“我才五十二,不是老头子呢。”
  尚阳横了他一眼:“我今年刚满十八。”
  尚厚德弱弱地闭了嘴。
  黎青一笑。
  那倒是的。
  虽然五官相差不大,但若是尚老师年轻上二十岁,也不会有人将他们俩弄混的。
  他们俩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尚老师,始终带着老好人似的笑,虽然受人尊敬且内心坚定,有时未免显得懦弱,气质里总是憨厚有余锐气不足。
  尚阳则不同了,这家伙完全是被娇惯大的,自信飞扬得能上天,看人时都是斜着眼的!
  得到了黎青这个回答,尚阳才轻哼了一声道:“黎小青,还算你有点眼光!”
  尚厚德弱弱反驳道:“那你也是我生出来的啊。”
  尚阳再次瞪向尚厚德:“你这个成天躺床上连肉都不能吃的病号再敢说一句。”
  尚厚德弱弱不说话了。
  黎青多看了尚厚德一眼,眼里划过一丝讶异。
  尚老师,似乎变了一点。
  自从第一次手术失败后,尚老师情绪一直不高。尤其是在老大爷离开后,他更是一直郁郁寡欢,情绪明显很低落。
  那段时间,尚阳与他绞尽脑汁想逗尚老师振作都未果。
  今天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黎青再瞥了眼,在旁边看着直乐,笑得前仰后合的陆阿姨。
  或许,尚阳找的这位传说中最有福气的护工,真的很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