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不太相信伯暄。
虽然宫禁森严,但还是有零星碎语传了出来,皇帝将康平郡王羁押在了行宫,不许他外出,可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要来白马寺上香,这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圈套。
伯暄给出的解释:“父皇怕是要处置我了,心里难安,在处置我之前想来祭拜我的生父,告慰泉下亡灵。”
韦春则盯着伯暄看了许久,他面上的那几分怨恨与惶恐铺陈得极为生动,他开始犹疑,觉得这小废物不像是能演出这么好戏的样子。
后来,韦春则又打听出来萧煜曾派人秘密回长安,自昭德太子陵寝里取来了陪祭之物,想供奉在白马寺中。而且,他来寺中特意叫了雪郡主作陪。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自然,韦春则慢慢觉得这事有那么点味了。
他不想和萧煜正面冲突,更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但又太想看这出父子反目相杀的好戏。而且萧伯暄那小废物说了,此事悖伦大逆,韦春则已经把他拉进来,不能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得露个面帮衬他一把,若有幸博来荣华富贵,两人一起享便是。
韦春则含笑应着,心里悠悠道:昭德太子一世英明啊,可真是让人看得怪不落忍。
他有底牌,手里掌控着那对母子的生死,早就设计好了退路,不管萧伯暄有没有本事成事,至多两个时辰便归,若他回不去,底下人就会把人头送到谢府门前。
桐安巷九曲八折绕得很,易守难攻,是他精心选择的巢穴,而且即便回不去,他与那边也有独特的联络方式,瞧上去万无一失。
韦春则站在耳房里,隔窗遥遥看向正堂,宫服素裙锦绣成堆,根本看不清天子真容。
不过无妨,等待会儿打起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萧煜将四哥生前玉冠奉在香案,跪于蒲团上,手握香烛连拜了三拜,将香烛贡上。
主持深谙帝意,准备贡设衣冠冢,常年香火敬奉,佛音不绝。
本以为会博得龙颜大悦,谁知萧煜只是淡淡一笑,让他退下了。
他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伯暄和雪儿在身后。
“朕曾经堵着一口气,经受了非人的苦难折磨,就想着替四哥和朕自己讨一个公道。朕甚至还想过,若有朝一日登临帝位,必令天下缟素哀昭德之丧,必大修史册巨典言昭德之贤,要狠狠地出一口气,解了心中的遗憾。”
雪儿和伯暄安静跪在他身后,都没言语。
萧煜摇了摇头,释然道:“但遗憾就是遗憾,只要人死不能复生,遗憾总归是在的,消解不了,天子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大修史册被百官驳回了,天下缟素也是不成的,毕竟朕还活着。”萧煜心中释然,渐品出些趣味,少年时那点子顽皮讨人嫌的性情又回来了,吓唬雪儿和伯暄:“不如让四哥再等个几年,等朕死了之后,你们给你们的父亲上柱香,告诉他,这天下缟素也是给他的,我们兄弟一场,自应该死后哀荣同享。”
雪儿倒还算沉稳,伯暄本就心虚,吓得险些向前扑倒,雪儿忙搀住他,轻声道:“弟弟不要怕,叔父与我们开玩笑呢。”
伯暄借着雪儿的力勉强跪稳,痴痴看向她。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知道身侧是自己的亲姐姐,想起从前的小心眼和疏离,不禁有些懊丧。
雪儿从来没有与他计较过,冲他微微一笑:“我们也给父亲上柱香吧,告诉他,我们活得很好,还会继续好下去。只要活着,天地之大,总有合适一个人的容身之处,不是在这里,便是在别处,你说对不对?”
望着姐姐恬静温甜的笑靥,伯暄心中一暖,连日来惶惶不安消减了大半,他乖乖地跟着雪儿上前奉香。
萧煜欣慰地看着他们,将陆攸召到跟前,问:“谢润那边有消息了吗?找到人了吗?”
陆攸面色沉重:“润公那边不顺利,那屋子内外围满干柴,浇遍了油,一个不小心就能烧起来,而且……他们似乎有固定的联络方式,不必见面,见到信号,便会杀人灭口。”
萧煜心中一咯噔,眉宇微蹙,抬手将伯暄招呼到了身前。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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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则等得几乎不耐烦了,正堂那边才传出打斗的声响,离得远,看不清具体战况如何。他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萧伯暄那废物若能在萧煜手上讨得便宜,那才真叫见了鬼。
他就是想看这么一出好戏。他亲人离世,前程尽失,连身体都残破不堪,这一切都是拜萧煜所赐。他有生之年能看见萧煜被他倾心栽培的侄子反了,那可真是太痛快了。
看完这出戏,回去他就宰了谢家那对母子,他要送给谢音晚和谢润一份大礼,然后领着人出海,再也不回来了。
正遐想着美好未来,他蓦地一滞,觉出些不对劲。
他将手下召到跟前,问:“你们觉不觉得有些蹊跷?”手下茫然对视。
打斗的时间太长了!
萧伯暄怎么可能有本事跟萧煜僵持这么久?
他冒险抻头往窗外看了看,禁军与僧众围拥,根本看不清正堂那边的情形。
他默了默,神色渐渐恶毒冷冽,摸向袖中的毒气筒。
竹筒已被攥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拔.出来。
因为他自窗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窈窕若柳,姿容绝美,没戴羃离,生怕他认不出来她似的。
第103章 谢音晚,你混蛋!
韦春则犹记得第一次见谢音晚的场景。
杏花微雨的时节, 长安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淅淅沥沥,待雨停时也总飘散着湿濛濛的水汽, 粘腻潮湿, 让人不由得烦躁。
彼时他刚供职尚书台, 任校书郎。身边奉迎者无数,人人都说他出身世家,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他表面谦虚着, 却暗自对来与他亲近的人做了个细致划分。
哪个是需要巴结的, 哪个是没什么前途不需当回事的, 哪个要拿捏好分寸,既不可太亲近也不能得罪的。
而时任尚书台右仆射的谢润就是他头号要巴结的对象。
那日雨过初霁,他在官衙外见到了匆匆走出来的谢润, 正走向一辆黑鬃马车,他将要打招呼, 那马车绣幔被掀开, 探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最先看到的是乌黑发髻, 油亮顺滑,斜簪一支珍珠钗,别致雅清。韦春则想到润公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心头那些钻营的想法尚未成型,他便看见了她的脸。
肌肤如玉,莹然琢成绝美的模子, 神采飞扬,笑容活泼娇俏,即便是春日里最夺目鲜研的花在她身侧都得含羞合苞。
他像是被勾了魂, 呆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时,马车早已走得没了影。
自那以后他便总会在梦中见到一个女子,有时穿罗裙,有时着绣衫,云鬟素绕,美得倾国倾城。
他便总是有意无意留心着谢府的动静,制造了一场又一场拙劣的邂逅,舔着脸去纠缠音晚,同她身边那个讨人厌的严西舟过了数招,直到等来了赐婚的圣旨。
韦春则有时候想,其实他对谢音晚的爱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纯粹,最开始,因为她长得漂亮且是尚书台仆射的女儿,高门贵女,姿容靓丽,又对他前程有助益。
后来,因为那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她在云端,美得光芒四射,对于贪恋权势与美色的他来说有着天生的诱惑。
再后来,他不甘心陷害了她和严西舟有私情,被萧煜施了宫刑,身体的摧残并没有消磨掉执念,反倒使执念愈深,渐成了扭曲的模样。
每一步都像是宿命在指引,他是肖想神女的俗人,而这神女又何尝不是他命中的劫数。
走到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眼见落入了人家的圈套,生路难寻,倒不如拉着神女共赴黄泉,起码这一生来得不亏。
他这样想着,将毒气筒塞回袖中,转身推开门出去。
穿过竹林石径,大咧咧顺着大道走向正堂,果不其然,禁军乌压压围上来,亮甲尽头是一身华服的天子,还有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伯暄。
周遭一片冷寂,唯有霜叶迎风飒飒的声响。
韦春则冷笑:“我猜,润公现在应当还没把人救出来吧,不然陛下早就命人放箭了,不会耐着性子出来见我。”
说着他将手放入袖中:“陛下猜一猜,我有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我有没有本事拉几个人给我垫棺材?”
萧煜本正盯着突然而至的音晚,面色很是不善,闻言轻蔑道:“朕从前便说过,你连个男人都算不上,竟拿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做挡箭牌——哦,朕忘了,你现在真的不是个男人。”
韦春则面色涨红,额间青筋凸蹦,缩在袖子的手颤了颤,蓦地粲然一笑,朝向音晚:“你过来。”
音晚正站在道旁的石缸边,与堂前的萧煜有一段距离,萧煜不能立即飞过去抓她,便朝她身后的禁军使了个眼色。
禁军正要上前,便传来韦春则慢悠悠的声音。
“我劝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卖。”
音晚甩开禁军,看向萧煜,只是一眼,清水般寡淡,他却看懂了。
他心中一慌,几乎哀求道:“音晚,回来。你不能为他们冒这样的险,你原本就不欠他们什么,你不欠谢兰亭的,是谢兰亭欠了你,他的妻儿替你和小星星挡一回灾,就当是替谢兰亭还债了。”
音晚停下脚步,转头再看他。
他愈加慌不择言起来:“你知不知道,谢润当年出卖我从善阳帝那里换来一瓶镜中颠的解药,他给了……”
“我知道。”
音晚打断了他,眸中映出细碎的天光,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煜觉得她看向自己时神情有些温柔,亦有些无奈。
“我又不是傻子,我早就猜到了。可是难为你了,憋了这么久。”
萧煜一怔,像是有人往他心上劈了一刀,漫开裂隙,愈来愈深……他原本就是心疼她的,如今更甚,嘴中皆是苦涩,连话音都带了些萧瑟哀风。
“你回来,你不欠任何人的。”
看着这一出好戏,韦春则忍不住拊掌:“精彩啊精彩,所以,晚晚,你到底过不过来?”
音晚已经走出一段路,与他已是咫尺之距。
她又看了一眼萧煜,平静地走到韦春则面前,面上浮起掠影般轻微的笑意:“我总是想不通,当初陷害我与人私通的是你,按理说我是受害的,你才是那个欠债的,怎得搞的好像我对不起你一样,总要这么阴魂不散的?”
韦春则有几分真心,更含了恶心萧煜的意思,阴柔婉转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音晚呵呵笑起来,仿佛觉得极其荒谬,她一边笑,一边不着痕迹地挪动了几步。
韦春则深觉收到了侮辱,脸色冷峻下来:“你笑什么?”
音晚笑得前仰后合,勉强止住,眼中仍有讽意:“这算哪门子的喜欢?你怕是自欺欺人得久了,把自己都骗住了。”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你从前费尽心机巴结我父亲,屡屡骚扰我,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官位?不过一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何苦非要以情爱做饰?结果没骗到别人,反倒把自己骗住了,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了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何苦呢?”
说到最后,满满的怜悯与不屑。
韦春则被彻底激怒,面部紧绷,目光阴鸷地盯着音晚,朝她逼近。
他走一步,音晚退一步,退得却不是直路,歪歪斜斜,像极了慌乱下的模样。
她极想再看一眼萧煜,可是如今好不容易把韦春则的精力全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敢冒这个险,只有忍住。
韦春则停下了,像是恢复了些冷静,胸前起伏渐平,语调却有说不出的怪异阴柔:“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看不起我的?”
音晚觉得这把火拱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激他玉石俱焚。便将话锋一转,笑吟吟道:“其实,也不是。”
韦春则看着她,见她明媚面容上浮掠起澄澈天真,一如当年杏花微雨里无忧无虑的少女,似珠玑璀璨,引得人目光再也移不开。他一时情迷,袖中的手又松开,追问:“不是什么?”
音晚强忍着恶心,道:“其实一开始,我不是那么讨厌你,及笄之后伯父他们总想把我的婚事当作政治筹码,笼络党羽,我想过,那时候嫁给你兴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
她故意留了钩子,果然引得韦春则上钩:“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是永远不可能的,哪怕两情相悦,也是永远不可能的。”
说完,她又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趔趄磕绊,像极了惊惧下站立不稳。
韦春则无意识地随着她走,追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