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可真是把牌都摊开了,韦春则命人把信笺送到柿饼巷,无非就是明着告诉萧煜,他已经盯着音晚和小星星许久,知道他们曾住在那里。
虽然最后没叫他得逞,可萧煜一旦想到那诡诈卑劣的脏东西曾躲在阴暗角落里贪婪地窥视音晚,他就觉热血冲涌头顶,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人剥皮拆骨。
谢润仔仔细细将信笺看完,额间皱起几道深隽的纹络,凛色问:“陛下有什么打算?”
打算?萧煜要是不去,韦春则借口他失约把珠珠和玉舒杀了,那不就等同于是他害死了谢氏母子。
若是这样,他和音晚之间还有前路吗?
韦春则可真是算计得好啊,这人如今相较四五年前,倒多了些胆识,招招式式是冲着要他命来的。
就是不知,韦春则的这些动作,这目的,他的那位“伙伴”到底知不知情。
这一想,就觉得胸口憋闷,隐隐牵着疼,说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但萧煜素来会演戏,即便内心山海崩塌成汪洋碎石,但面上仍旧沉着平静,唇角噙上淡淡轻蔑:“朕去,就这么个东西,朕有什么不敢去的。”
谢润谨慎道:“可信笺上说了,不许带超过十个的护卫。”
“那就不带。”
大殿之中一片短暂的死寂,谢润道:“陛下万乘之尊,不可冒此凶险。”
萧煜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在你的心里,你觉得朕的命比你儿媳和孙子的命更重要?”
谢润轻哼了一声:“当然不是,可是对天下百姓,社稷家国来说,陛下的命重逾一切。新政刚刚实施,朝野尚且不稳,外戚残余势力仍伺机作乱,边患亦未解决,陛下身系千机,若能万岁万万岁,才是这天下百姓的福气。”
自打世宗皇帝在位到如今,二十多年,谢润从凭借祖荫初入庙堂的小官到如今的国丈润公,历经尘世沧桑,也看遍了这泱泱大国的兴衰荣辱。
外戚祸政,夺嫡争储,为权柄而祸起萧墙,厮杀不休,无穷无尽的内耗导致国力日衰,民不聊生,曾经的王者之师亦士气萎靡,守不住疆土,任外族欺凌。
谢润同这世上所有哀叹世事而无力扭转的柔弱书生一样,真心企盼过天降英主,挽狂澜,兴社稷,重筑先祖基业,建盛世太平,山河无忧。
他看着萧煜一步步走到如今,见过他所有的狠戾恶毒,不择手段,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皇帝,是个能让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的好皇帝。
萧煜隐约从谢润的话中读出了肯定与赞许,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抻了头问:“你当真这样想?”
谢润懒得搭理他,敛眉低目,又为信笺的事发起愁来。
既然韦春则已经明确开出条件了,那萧煜若是不去,他必然会恼羞成怒痛下杀手。这事该如何周旋,还得细细计量。
萧煜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明明两个人在商量的事,商量着商量着他就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非得他自己扛才能显出他仁义无双,旁人皆是猪狗。
萧煜正色冲谢润道:“朕今早答应了晚晚,一定会把珠珠和玉舒救回来,所以这个险朕得冒,你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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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星玩闹了一整日,到黄昏时候总算安静下来,小小身子蜷在藤椅上,仰看檐下挂着的一盏鱼魫灯。
鱼脑为骨架,四面蒙着墨纱,上头画着彩蝶逐月,嵌珊瑚、紫英石。小孩子看不懂水墨意境,只觉一盏小小灯笼装点得珠光润,亮熠耀眼,稀罕极了。他打了个哈欠,糯糯地问音晚:“娘亲,我喜欢这里,我们可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音晚给他盖了一张小毯子,本想说不可以,但见他眼睛莹莹亮看着自己,不想让他沮丧,便说:“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小星星只是一时稀罕,等住得久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一座四方规整的囚笼,像鱼骨灯上的画,看着光鲜亮丽,实则终年不变枯燥乏味,到时候不用劝,他自己就会住腻了。
她轻轻拍打着星星,哼了几句歌谣,小星星便呼哈呼哈地睡了过去,青狄和花穗儿两人合力将他轻轻抱起,送进了殿内。
音晚正要跟进去,听见身后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循声回头。
萧煜独自迈上台阶,音晚越过他一看,见步辇和随侍的宫人都停得远远的。
音晚道:“星星睡了。”
萧煜会意,把将要迈进殿门的脚缩了回来,微笑:“那我就不进去了。”
音晚松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缩起,抓住袖子一角,依旧不乏警惕地盯着萧煜。
萧煜这些日子已习惯了她的提防,稍稍失落之后倒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凝睇着音晚的脸,叹道:“晚晚,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埋怨我的,若是……我死了,你能原谅我吗?”
音晚的手一僵,柔滑的缎袖便顺着指缝间流泻,夕阳残照下,若碧波微漾。
“你胡说什么?”
萧煜歪头凝思了片刻,追问:“或者死不了,就是缺胳膊少腿儿了,或者身上被人戳了几个洞,会有性命之忧,你能一心软就原谅我了吗?”
音晚瞥了他一眼,眼底溢出些嫌弃,明晃晃写着“你又发什么疯”几个字,晃得萧煜心头酸涩,险些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和盘托出。
托出又有什么用,只是平白让音晚跟着担心罢了。
萧煜将话咽回去,转了个话题:“为防春汛,我明日要去巡视洛河河堤,就不能陪你和小星星用早膳了。”
“哦。”
“午膳也不能陪你们用了。”
“哦。”
“我还有奏折要看,这就走了。”
“哦。”
“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
音晚低头沉默,萧煜颓然叹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音晚是不可能留他的,任由他拖曳阔袖慢吞吞拾阶而下,一步三回顾,上了步辇,在步辇上扭着身子看她,满是情愁不舍。
直到拐入鹅石小径,一道疏疏暗暗的影子从蓊郁林木上摇曳而过,连人带影彻底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第99章 情,从来都是两厢情愿的事……
腊月二十三, 天晴,宜宴客。
醉仙楼这名字初闻是有些艳气秾丽,听上去像勾栏香街, 但这其实是家正经酒肆, 一道蒸鲥鱼、一盅甜醪酒格外有名, 深为世家勋贵所喜。
酒肆建在热闹街衢,人来人往,可见一座三层小筑,碧瓦飞檐, 雅香沉幽, 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萧煜摇着折扇走到醉仙楼门前的时候, 正是午膳的时辰,人烟如织,来往络绎, 很是繁华热闹。
热闹得不妙。这么多人,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不好施展不说, 而且这般拥堵喧嚣, 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掩护, 歹人一旦没入人群,若要追杀难免就会伤及无辜。
萧煜心想,这么多年不见,韦春则看上去长了些心眼,变得不好对付了,且得走一步看一步, 不能操之过急。
虽说赴的是鸿门宴,但他面上半点焦色也无,悠闲摇扇, 雪青缎袖低垂,领着陆攸和六个便服禁军,款款进了门。
小二忙上来招呼,萧煜报上了雅间的门牌名,小二便熟门熟路地引他上去。
韦春则早候在那里了。
临街轩窗半开,一盆蕙兰枝叶迎风窸窣,窗前摆一张核桃木小方矮几,两面是软藤褥席。
韦春则一见着萧煜,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满满得意,像是在说皇帝如何,不还是投鼠忌器,不得不来。
他在褥席上坐得稳当,冲萧煜含笑颔首:“得蒙皇帝陛下驾幸这小小酒肆,真乃蓬荜生辉。”
萧煜掠了他一眼,心里嗤道:死阉货,如今倒装得像个人似的了。
在来的路上萧煜就想好了,对这阉货态度不能太恶劣,以免他在这里受了气回去拿珠珠和玉舒来撒,但态度亦不能太好,不然让他以为自己手里那两人奇货可居,竟能逼得一国之君弯颈折腰,那后面的事更不好办了。
萧煜拿捏得准,不轻不重地将折扇搁到几面上,声音里含了些不耐烦:“有话快说,朕没空跟你细磨嘴皮子。”
韦春则瞧着他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就来气,笑容微凉,因被净了身,他这些年面容发生了一些变化,下巴光滑得腻人,眉眼间亦多了些粘稠,这么一笑,说不出的扭曲丑陋。
“我认为如今的情势,陛下应当明白,怎得脾气还这么大,倒不怕我一时恼怒,回去要了那对母子的命。”
萧煜冷笑:“韦春则,你该不会以为朕真的在乎谢氏母子的命吧?”
对方脸色微僵:“这是什么意思?”
萧煜掸了掸袖子,神态很是凉薄:“你拿他们母子的性命相要挟,朕要是不来,万一他们丢了性命,晚晚少不得记恨朕。如今朕来了,他们再出什么事,那就是你的罪孽,跟朕半点关系都没有。”
韦春则不防他来这一套,很是愣怔了一阵,倏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陛下就是陛下,冷漠寡情,一如当年。”
他说话时视线不住的向窗外瞟,想在等着什么人。
萧煜心中了然,只当没察觉到,不着痕迹地绕着圈子,拖延着时间,斜靠绣垫,慵懒道:“朕是天子,当以天下为重,以龙体为重,有冷漠寡情的资本,谁又能说什么?”
韦春则问:“那你当年对我姐姐也这么半点没往心里去吗?”
一提起韦浸月,萧煜的脸色蓦得冷下来。
韦春则脸上满是伤慨与愤怒:“我姐姐对你那般痴心,你却逼死了她,你是皇帝,就可以这般作践别人的真心,你就不怕报应吗?终有一日,也会有一个人来把你的一颗真心撕得粉碎。”
“真心?”
萧煜讥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朕跟你姐姐之间的恩怨?她当年去松柏台向四哥报假信,说朕为救他不惜与禁军一战,哄得四哥为护朕周全而违心认罪。原来真心是这样的,揣着一颗真心可以毫不手软地伤害对方的挚亲。”
“我姐姐那是为了你!当年,只要昭德太子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这等糊弄孩子的话,你是真信了?”
韦春则目含冷光,凛凛地盯着萧煜。
萧煜面含深浓嘲讽:“那么当年朕置身事外了吗?有谢家在,朕能置身事外吗?韦浸月当年差点与朕定亲,她不过是怕你们韦家受了朕的连累而失去富贵安逸。”
她做成了这件事,韦家还是韦家,再无人提及她和萧煜的婚事,她可以安安稳稳另嫁他人,谢氏自始至终都没有为难她。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韦春则的脸色一瞬煞白,目光涣散,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
萧煜却是连讽刺都没了耐心。
不论多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世人总是喜欢自欺欺人。韦浸月自欺她情比金坚,韦春则自欺皆是旁人对不住他们姐弟,这样自欺,大约可以让心里好过一些吧,可欺着欺着恍惚了心神,就当了真,打心眼里认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萧煜连连冷笑。
韦春则像叫人踩了尾巴,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你笑什么?我姐姐在你心里就这么轻如鸿毛,半点惋惜追怀都不值吗?”
“是啊。”萧煜答得很是清飘:“朕又不爱她,她还做了那么些不堪的事,朕凭什么要为她惋惜?”
“可是她爱你!她痴痴念了你十年!”
“那又如何?情之一字讲得是两情相悦,对方不情愿,再痴心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话音一落,萧煜似是想起了什么,微有愣怔,厉眸中的锋锐慢慢消去,浮上些许戚戚然。
韦春则猛地拍案而起。他浑身颤抖,看向萧煜的目光里淬满怨毒,蓦得,又往窗外瞟了一眼。
人倒是来了,可到如今还是按兵不动,莫非是怕了?
他心里涌出些不屑,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要了这狗皇帝的命,江山唾手可得,偏这最后一步就走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