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道:“衣裳不错,发髻太土,妆容也不稳重,梁思贤挺好的,怎得有这么个妹妹。”
望春笑道:“还不是您当初夸人家琴弹得好,让人家生了念想呗。”
萧煜瞪眼:“朕那是夸她琴弹得好吗?朕那是说琴好,那琴确实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断纹,音质浑厚悠远……算了,不说了,都是朕闲的,说什么琴好。”
他将要放下车幔,猛地一滞,重抬眼看向梁照儿。
仪仗官喊了声“起驾”,绛引幡微扬,金辂车徐徐而动,內侍刚要驱赶御马,便听龙辇内传出天子急切而激动的声音。
“停下。”
萧煜紧盯着梁照儿,目光炙热,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给望春,冲他吩咐了一句话。
望春瞠目:“这……”
“快去!”
大内官只有应喏,垂头丧气地从龙辇上爬下来。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尘,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儿正在对着梁思贤抹眼泪,啜泣:“兄长忘了父亲吩咐过的,让你帮我,若我能得陛下宠幸,那也是给咱们梁家门楣增光添彩的事。”
梁思贤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半点矜持都没有,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胡说,陛下是喜欢我的,他还夸过我琴弹得好。”
望春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梁家兄妹忙噤声看过来。
梁照儿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剔透若冰晶,来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挤出温甜笑靥,冲着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娇声说:“大内官,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望春瞧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怜悯,叹道:“是,有吩咐。”
梁照儿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满怀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抽出匕首,扯过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声,把那大片的梅花绛雪刺绣割了下来。
他没脸久留,捧着刺绣转身便走,走出十几步,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梁照儿近乎崩溃的委屈泣声。
萧煜慌忙从望春手里接过刺绣,来来回回地看,凤眸中若有星芒闪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阗黑。
他反复查验过,冲望春道:“把梁照儿叫过来。”
望春这三年来看惯了萧煜表面嬉笑怒骂而内心静若死水的模样,见他恢复了些许生动活气,其实已经隐约猜到,再想起从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笃定。但他怕极了萧煜是空欢喜,怕他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满心期望寻过去,结果一次次落空,回来后又要颓靡不振许久。
他道:“不过一幅刺绣,奴才瞧着跟寻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别是看错了。”
萧煜像个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将断袖铺平整,指着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内合,边缘微翘,这就是她画梅花的习惯!”
“可保不齐也有旁人喜欢这样画。”
萧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没关系,不是她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朕就要去找。”
他平声重复:“去把梁照儿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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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这几日没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里,胡静容派人来请,也只推说自己病了。
她想躲几日,躲到萧煜离开洛阳。
这三年里萧煜不止一次驾临洛阳,但天子之尊,离庶民远矣,音晚躲在如意坊里描样裁衣,出入带着羃离,从未被人认出,一直安稳度日。
可这一回不一样,她稀里糊涂给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极有可能穿着这件衣裳去见萧煜……
音晚自认不是什么名家,绣的梅花也不是独一无二,就算萧煜见了也未必能认出来,可不知为何,她总是惶惶难安,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不出几日,胡静容神色慌张地来找她,说前些日子从南郡订购的一批晕栒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来了。
偏偏这批锦是洛阳左宗承卢家定好的,专为贺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而用来给侍女们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规,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价三倍赔偿,损失些银钱倒是没什么,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寿辰贺宴耽误了,怕是要结梁子。
民不与官斗,商贾则更是要仰官府鼻息,卢家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胡静容到底是风里雨里支撑起偌大家业的强人,闲暇时耍弄小倌看似不着调,真出事了却绝不含糊。
她摇着竹骨小扇,道:“我打听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晕栒锦,正折价出售,我打算亲自走一趟,看能不能买下来。我不在的日子,布庄就交给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音晚忖道:“堂堂东都洛阳,商道繁华,怎会连三百匹晕栒锦都买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折不折价了,岐郡离这里也不近,就为省那么几个钱,万一耽搁了,把卢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胡静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积如此大批量晕栒锦的,定然是城中数得着的绸布商,看咱们出丑都来不及,怎会雪中送炭?”她摇小扇的手微顿,露出些许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没有,连市面上的散货在一夜之间都叫人买去了……”
音晚也愁,两人商量到半夜,都没商量出更好的办法,只有先用胡静容的办法,由她去岐郡试着买那批锦,而音晚则守在洛阳。
音晚送胡静容出门时已是月华满地,小星星正攀在树上,跟个猴子似的,冲树下的花穗儿和青狄笑嘻嘻。
花穗儿捧着张青釉荷叶盘,盘中放着刚买的桃脯,玉手纤纤,捏起一颗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来,花姨给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凤眸弯弯,奶声奶气道:“花姨和青姨吃,你们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长得更漂亮。”嘴上抹蜜似的,就是赖在树上不肯下来。
胡静容“扑哧”一声笑出来,冲音晚笑道:“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轻搡了她一把,转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凉:“下来。”
小星星听娘亲发话,立即抱着树壁蹭蹭滑下来,屁颠屁颠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纱,抬起一张白皙稚嫩又无辜的小脸看她。
音晚板着脸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爬树?”
小星星眨巴眼,凤眸亮晶晶,就是不说话。
音晚盯住他的眼,问:“有还是没有?”
小星星拖长了软糯语调:“有……”
“那为什么还爬?”
小星星对着手指,可怜巴巴嗫嚅:“我以后不爬了,娘亲不要生气,娘亲抱。”
胡静容看得不忍,劝音晚:“一个小孩子,不要这么严厉,会把他吓坏了的。”
音晚道:“你不许替他说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小小年纪就这么皮,等以后去了学堂,还不得把人家学堂都拆了。”
胡静容知她素来最爱这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把心血熬干了,生怕他不守规矩长歪。
说来也奇怪,将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见过,唯独没见过音晚这样对规矩如此执拗的,如临大敌一般,爱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觉得自己稍一疏忽,这孩子就会长歪。
她歪头看着小星星的俏模样,心道长成这样确实需要守规矩,不然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个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头,就要走,临出门时她想起一事,回过头来提醒音晚:“近来洛阳城有许多孩子被拐,听说被拐的都是这些三四岁的小郎君,你小心着些,这地方鱼龙混杂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里去,我好歹还有二十几个护院,总比你这里安全。”
音晚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对外间事浑然不知,听她这样说,脑子瞬时绷其一根弦:“许多孩子?官府不管吗?”
胡静容叹道:“管了,孩子也找回来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说罢,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时明白,后背直冒凉气:“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胡静容道:“谁说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个如今连学堂都不去了,我请了夫子在家教,少念两页书不要紧,我可还指望他给我那死鬼传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静容之言,让青狄带着小星星住进胡府,暂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进胡府,可胡静容那个儿子比音晚没小几岁,胡氏不在,家中无人主事,怕惹出闲言碎语,终究作罢。
她仍然和花穗儿住在柿饼巷的小院子里,每日去如意坊看顾买卖。
音晚前几天还在想,为了躲萧煜要不要离开洛阳,去别的地方生活,可看着新开起来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同她过去二十一年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荫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里面嵌着心血,足以印证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样能活。
许是这份赤心执念感动了天,胡静容走了没几日,常与她们有买卖往来的胡商找上门,说自己手里有一批晕栒锦,正愁着出手,问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让胡商拿样货来。胡商依言拿来,果然如他所说是上等货色,且价格也公道,音晚忙给胡静容去信,告诉她事情已办妥,速速归。
她怕夜长梦多,迅速与胡商约定了提货日子,领了五个小厮五个绣娘,另雇十辆骡车,去胡商指定的铺面取货。
音晚戴着羃离,撩起遮面青纱一一查验过货品,确认无误,才命人收整装车。
她和胡静容早有约定,她不出来谈买卖,不抛头露面,若不是事情紧急,她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冒这个险,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环顾四周,此处算是人流如织的热闹街巷,除了绸布庄,还有赌庄酒肆。酒肆在东南隅,是一座二层小筑,雕栏横卧,敞廊上站了两个壮汉,皂靴黑衣,腰悬配剑,身体绷直全神戒备的模样,他们中间却是空的,也不知在护卫谁。
她离得实在太远,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会看见敞廊后的墙边露出一片玄锦衣角,躲在墙后的人正双手紧攥侧裾,因为激动而不住颤抖。
音晚将目光收回来,胡商噙着笑意递给她一方楠木盒,道:“这是我东家无意中收来的小玩意,说送给夫人把玩。”
她打开木盒,见是一对雪瓷松狮犬,趴在盒子里,涎脸憨笑。
酒肆上的萧煜悄悄从墙后探出个脑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欢他为她挑选的礼物。
他一见这两条瓷狗便觉憨态可掬,音晚定会喜欢,他素来眼光好,这方面他很有自信。
谁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将木盒还给胡商,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心里却道:太丑了。
第86章 萧煜说:“晚晚,好久不见。”……
音晚将礼物归还, 放下遮面青纱,指挥着骡车依次前行,而自己则钻入马车中, 马蹄轻踏, 须臾间便没入川流人群。
萧煜手扶雕栏, 遥遥望着她的马车,目送她远去。
秋意渐深,风中淬染冰凉,撩过侧颊。萧煜痴然而立, 轻缓笑开。
竟是在洛阳。
洛阳乃陪都, 萧煜这些年励精图治, 整顿朝纲,将洛阳做为控制中原地区的重要据点,一年之中总要来住几个月, 文武朝官随侍,各地流转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宫。
饶是这样, 两人竟就错过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无数密探, 试图从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却不想,伊人未行远,就在自己身边。
真是奇怪,音晚怎么会在洛阳?
按照萧煜得来的消息,耶勒应是苏惠妃的亲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阵,甚至不惜把穆罕尔王祭出来当靶子,看上去对这个外甥女是极上心的。音晚为什么没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护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阳?
古怪,真是古怪。
萧煜觉得这里头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宫,又召了校事府吴勉过来,要他继续派人查耶勒。
吴勉道:“臣正有要事禀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传来消息,耶勒在狼山继任大可汗后便没有回王庭,将政务交托给心腹后不知去向。”
萧煜正摆弄那两只小瓷狗,心想这么可爱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顿,抬眸看向吴勉:“什么?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诡谲难测,臣等怕打草惊蛇不敢跟得太近,越过韶关就跟丢了。”
萧煜品咂出些什么:“越过韶关?这么说耶勒是来了大周?”
吴勉点头,流露出困惑:“他并没有带多少护卫,是微服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