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聿喉结一动,“正要去找你。”
“那正好。”秦婈嘴角见了点笑意,“宁院正说了,眼下是暑伏,陛下颈上的伤得换药,以免落下病根,日后打反复就麻烦了。”
萧聿脚步一顿,转身跟着她回到殿内。
萧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身材和以前一样,依旧高挑纤细,但却不是长宁方才说的瘦的撑不起素衣。
秦婈剪好白布,覆上宁院正送来的上药,和止疼用的天竺葵粉,行至萧聿身侧,仰头道:“陛下坐下,臣妾够不着。”
萧聿从善如流地坐下。
秦婈躬身替他换药。
她的鼻息在他的颈上扫来扫去,萧聿下意识握了下拳头,偏头躲了一下。
秦婈柔声道:“疼了?”
萧聿直直地看着她,“有点。”
“那臣妾再轻些。”秦婈的指腹落在他的背脊上,轻声道:“这血渗出来了,痂都黏在衣服上了,臣妾正好带了里衣过来,一并换了可好?”
萧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臂,暗示她道:“阿菱,我的左臂……”
秦婈点头道:“陛下坐着别动就行。”
秦婈帮他脱衣服,看着他左臂上的青紫,不由蹙眉道:“胳膊还能抬起来吗?”
萧聿抬了一下,哑声道:“慢点还成。”
盛公公嘴角一抽。
秦婈环住他,小心翼翼地帮他更衣,换左臂衣袖时,只听皇帝低低地“嘶”了一声,秦婈低声道:“宁太医说了,伤筋动骨得养百日,回了京,陛下也得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萧聿抬起右手掐了一把她的腰,“阿菱,你是不是又瘦了?”
听着这话,盛公公嘴角又是一抽,听得扎心,干脆匐着身子退下。
刚阖上殿门,就见陆则急匆匆跑过来道:“我这有个大事,着急见陛下,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盛公公眼中尽是旁人看不懂的落寞,唇角硬提,语气却万分哀怨:“陆大人且等等吧,陛下龙体不适,换药呢,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陆则蹙眉道:“换药?陛下昨儿还与我说不严重,难道又严重了?那还能启程回京吗?”
盛公公嘴角弧度不变,低声道:“秦昭仪在里头给陛下换药呢。”
这严重不严重,有时是因人而异。
“得,那我晚点再来。”
里面那位哪里是后妃,分明是皇帝的心头魔,提起秦婈,陆则真是连争宠的心思都不敢有。
——
当日下午,皇帝携百官以最快的速度启程回京。
禹州的两万铁骑,以及蒙古使团,皆在其列,一行人浩浩汤汤,比来时的车马更多。
却说延熙五年的这场骊山围猎之惊险,比之永昌三十八,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是皇帝受伤,蒙古二王子险些命丧于此,而后又毫无缘由地捉拿了九位五品以上官吏。
紧接着,大火烧山,烧出了长公主藏着的两个孩子,最后,苏氏余孽苏淮安竟然现身骊山。
哪怕皇帝有意将消息压下,并严禁外传,但每个人心里似乎都住着一个“绝对可靠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车马未到,消息就先一步传回了京城。
但消息么,越是隐秘,越是传的五花八门。
萧聿早有预料,便派人快马加鞭给庄生传了消息。
甫一进京,各大茶馆、酒肆、戏楼、楚馆,都在议论此事。
昀里长街,望月楼。
“听说了吗!苏淮安回京了!”
“这事谁还不知道,林兄,你可知道苏氏余孽与长公主有个孩子?”
“长公主疯了不成!竟与苏家有个孩子?”
“苏家通敌叛国,苏淮安之子,有何脸面存于这世上!”
“圣人当年偏心妖后,已是治国不严,如今让苏景北之子存活于世,简直是寒了天下人之心。”
“我大周六万将士,真是白白死了。”
每当有人说这些堵不住的狂悖之言,都有“明白人”恰好经过,然后摆手道:“这都什么陈年旧事了,各位兄台可知要三司会审了?”
“什么?”
“什么三司会审?”
“明白人”大声道:“我听闻啊,苏家当年并非谋逆,而是受敌国奸人所害,四年前的案子另有隐情。”
“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白人”继续大声道:“自然是真的,若非特大案件,岂会惊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哪儿还能有假?”
众人点头,又迟疑道:“那……长公主的孩子……”
“明白人”又道:“这还得说起四年的灯会,那时敌国奸细意图劫持长公主……”
一夜之间,各种消息漫天飞,光是苏淮安和长公主的旧事,就传成了七八种版本。
唯有一点不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日后的三司会审上。
——
三司会审前夕,有一人敲开了长公主府的门。
天色稍暗,下着毛毛雨,陆则没打伞,只是探头蹙眉道:“劳烦通报一声,臣有事要见长公主。”
青玉一愣,万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锦衣卫指挥使陆则。
青玉连忙回扶澜堂通报,“殿下,陆指挥使在外求见。”
陆言清?
他来作甚?
萧琏妤放下怀里熟睡的女儿,提裙走了出去。
萧琏妤乜了眼他手中的包裹,便知陆则今日是替谁来的,她冷声道:“公主府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陆则笑道:“劳烦长公主行个方便,臣也好回去交差。”
萧琏妤道:“侯爷同一个罪臣交的哪门子的差?”
陆则不敢惹她,只好打打感情牌,低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长宁。”
萧琏妤板着脸收下。
回到内室后,把包裹随手扔到一旁,每隔一刻,瞥一眼,瞥了三回后,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
梅子色缎子裹着的是黄花梨木所制的镂空木匣,里面平放着两个玉佩。
分别刻着苏佑临、苏令仪。
萧琏妤抚着玉佩上的崭新刻迹,仿佛看到了那男人颔首刻字认真的模样,想着想着,眼睛蓦地便红了。
她握了握拳头,准备将玉佩放回去,拿起匣子时,忽然发现底部还有一张朱红色的信笺,当间写着“爱妻谨启”四个大字。
萧琏妤目光一顿,半晌过后,终究还是抖落开来。
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
四年苟且偷生,却不知已为人父,卿之抱屈经年,景明不敢望恕其罪,惟愿卿卿不弃,还能慰补于今后。
夫苏淮安。
大理寺狱中书。
萧琏妤眨眼的瞬间,泪珠子便落在了信笺上,鼻子一酸,双手抱膝大哭了一通,呜咽着骂了句混蛋。
窗外的雨声乱人心绪,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忽然起身,拿了一把伞,戴上帷帽便推门而出。
马车辘辘行过昀里长街,停在赫赫生威的府衙门前,往昔之种种,顿时萦绕眼前。
又是一年夏。
又是大理寺门前。
蒙蒙细语,落在伞面,大理寺的差役严肃着一张脸,伸手拦住她,“什么人?”
长公主抬手将帷帽撩开,给他看了令牌。
大理寺门前的差役,无人敢说不识长公主,亦是无人敢拦长公主。
差役识相地按住腰间配刃,打开大门,躬身将人引了进去。
她行过一条幽暗的长廊。
牢狱内寂静无声,烛火摇曳不熄,只见君子笔直而立,衣冠整齐,手脚未戴枷锁,仿佛已是等她许久。
萧琏妤扔下手中的油纸伞,掀开帷帽,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狱门外同他对视。
他的身姿依旧万千风华,眸中却再无当年之意气风发。
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不想流的眼泪却是夺眶而出。
她嘴唇微微颤抖,轻声呵斥:“谁允许你唤我为妻……”
话音未落,苏淮安上前一步,伸出手臂,轻柔地揽过她的脖颈,隔着仓黑色的牢狱栏杆,俯身便吻了下去。
唇齿相贴,分开,复用力勾缠,不管又不顾。
萧琏妤想狠狠咬他一口,可贝齿落在他的唇上,颤了又颤,怎么都狠不下心。
男人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心软。
她不咬,他便往她唇畔送。
苏淮安一边低喘,一边模糊着低喃:“给你,咬吧、咬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丝丝交谈声,公主瞬间推开了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理寺卿及主薄们不合时宜地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二人,几乎是同时顿住脚步,郑大人还低头看了一眼别在腰间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