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珈道:“千真万确, 就是魏将军!那敏敏姑娘手上拿了根绳子,正寻死觅活地要自尽呢!”
裴原站起身给宝宁穿衣裳:“先别吃了, 待会让人送到府上去, 咱们回去看看。”
宝宁道好。
陈珈得了准话儿,匆忙地往外跑去报信。
阿丑仍坐在地上。她长得不漂亮, 穿得也落魄,乍一看像个要饭花子似的。陈珈早忘了刚才将人撞摔的茬,绕开阿丑就要跑远。阿丑眼睛暗中盯着他的腿,在陈珈迈完左腿又要迈右腿的时候, 刷的伸脚, 将陈珈绊得飞出去。
陈珈“嗷”的一声,随后重重落在门槛旁边。
一个常年习武的壮年男人坠地的声音非同小可, 掌柜的着急地跑出来看, 还以为是地动了。
宝宁震惊地张大嘴。
“你绊我。”陈珈晕头转向地站起来, 慢慢地歪头看向阿丑,“你有病?”
阿丑啜泣几声, 抬头道:“公子, 我的腿脚不便,刚刚起身时不慎挡了您的路,还请您看在我体弱又贫贱的份儿上, 宽恕我吧。”
她刚才的举动并不全是为了报仇,她只是缺少一个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就证明裴原值得信任的方法。
她现在是个手无寸铁的乞儿,如果裴原想与她过不去,那简直太容易。他甚至不需要开口吩咐什么,只要他不管不问,面前的这个黑小子就有足够的手段让她不好过,即便只是踹一脚。
相反,如果他愿意开口为她说句话,她便可以安然无恙。这也足以证明裴原不是个冷清冷心的人,她可以冒险一试,向他求援。
当然,报仇是一箭双雕的事。
“少在这顾左右而言他。”陈珈怒不可遏道,“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伸出脚来绊我的,敢做就要敢当,装什么瘸子!”
阿丑假装哭泣道:“我就是个要饭花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敢故意作践大人您啊。”
陈珈大声道:“别和我装可怜!我明明看见了,你就是有意绊我的……”
“得了。”宝宁已经穿戴整齐,裴原皱眉看陈珈一眼,“和个小姑娘叽叽歪歪什么,摔一下就摔一下了,掉块肉是怎么?榆木脑子。怪不得二十多了还没人看得上你。”
听到这话,阿丑的眼皮儿动了动。
陈珈讪讪闭上嘴,跟在裴原后头,默不作声地出去。
宝宁走到门口,忽的停住脚,看向裴原道:“我觉着,该找县丞来一趟,将这个姑娘送回家去,看看她家中什么景况,留些钱。丰县现在是由你管辖,好的情况应该是百姓富足,路不拾遗。如今路边还有吃不上饭的乞儿,说起来,是你的失职了。”
裴原思忖一瞬,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
他吩咐陈珈道:“你先留下吧,带着那个姑娘去衙署一趟,按王妃说的做。”
陈珈不情不愿地应是,他看着宝宁和裴原走远,回身冲阿丑抬了抬下巴:“走吧。”
阿丑将视线从宝宁身上移回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抿唇跳起来。
陈珈眯着眼看她:“那会儿真装瘸子呢?”
阿丑哼了一声,没搭理他,一阵风一样擦过陈珈的肩跑远,留下陈珈一人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大骂:“丑丫头又坏又鸡贼,你等着吧,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谁要娶你谁就是头淹在粪坑里的猪!”
……
宝宁和裴原回到府门口时,已经围了许多人了,侍卫瞧见他们回来,赶紧拨开人群让路。
魏濛面如土色地坐在石阶上,那敏敏姑娘仍哭诉着:“最是薄情男儿郎,一月前我还和你欢好,你可倒好,翻脸就不认人了!还说什么我认错了,你根本就没见过我。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他的爹爹都不肯认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家都要戳脊梁骨嗤笑我……我们娘俩一同吊死在这里算了!”
她说着又要往梁上挂绳子,周围百姓发出嘘声,纷纷劝阻。
魏濛愁苦道:“姑娘,我真的不认得你,我一月前去骊歌楼就是解乏,喝了杯酒,我自己睡了晚,第二天就回去了,真的没见过你啊!”
敏敏哭道:“我不活了……”
围观百姓又“哎!”的声起,继续劝阻,边对着魏濛指指点点地责怪。
宝宁看着那个敏敏姑娘,倒是很清秀俏丽,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约莫着是魏濛喜欢的样子。魏濛肯定是对人家有些好感的,大半是出于容貌原因,看人长得漂亮,又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他舍不得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容忍一个女人这样撒泼,丢他的人的。早叫人乱棍撵出去了。
她肘弯拐了拐裴原胳膊,裴原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就先进府再说吧。”
魏濛看见他过来,急忙站起,听着这话,又喊冤:“小将军,我真的没见过这个敏敏……”
“见没见过的,我们进去后再说,也或许是你酒醉了,忘了人。姑娘家清名重要,容不得玷污,定要给敏敏姑娘个公道才行。”裴原示意侍卫拉开大门,与宝宁一同进去。宝宁微笑邀请敏敏也进门。
路过百般不愿的魏濛身边时,裴原脚步微顿,低声道,“不怕你的臭名传遍整个丰县,你就还在外头僵着。否则赶紧滚进来!”
……
花厅里点亮了烛火,宝宁和裴原分坐在上首位置上,魏濛面无表情在一旁,地上站着泣不成声的敏敏。
宝宁温声道:“你把当晚之事再讲一遍吧。”
敏敏擦擦眼泪,又说了遍:“……我给魏将军敬酒,他喝醉了,我便扶他到房里。他倒头便睡,我为他宽衣解带,擦洗身体。敏敏一副薄身,生在烟花地,总有一天难以保全,毕生愿望便是献身给心仪的男子……魏将军威名远播,敏敏早已暗暗倾心,面对此情此景,实在忍不住就……魏将军并未嫌弃敏敏低贱,春风一夜。第二日早,敏敏醒来,毕竟是女子,实在是羞愧不已,只想将这段往事藏在心中回味,便偷偷走了。但谁想到,竟然怀了孩子,这才冒昧登门……这些事,骊歌楼的鸨母知情,我的小姐妹也知情,王爷大可派人前去询问!”
魏濛的眼神变了变。
他发觉敏敏改口之处颇多,最开始时,她并没提及敬酒一事,也没说过她的倾心。现在这样,反倒像是为了圆上她的说辞而继续编造的说辞。但她又说得这样肯定。
他心中疑虑更甚。
裴原看向魏濛:“这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魏濛沉默半晌,开口道:“或许真的是我醉糊涂了,这才忘记。明日我会亲自去骊歌楼询问,若真是如此,我会娶你的,你今晚就先在我院中住下吧。”
敏敏露出惊喜的神情,盈盈叩拜道:“敏敏谢过王爷王妃,谢过魏将军。”
宝宁唤她起身,吩咐刘嬷嬷安排人手为她收拾房屋,又妥帖地请厨房新做一份晚膳出来。
魏濛冲裴原使了个眼色,他们一同去了书房,留了人在远处看守。
裴原坐进圈椅中,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问:“要说什么?弄这么大阵仗。”
魏濛道:“我对那敏敏,心中存疑。”
说完,他又懊恼地摇头,“也或许是我疑心太重,但我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用一个月的时间布下了个局,引我入瓮。”
“老魏,你未免也过于不自信了些。”裴原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劝道,“是我的错,以往打击你太过,现在我收回以前的话。你这人还不错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歹事业有成,长得也不错,会有女子暗中心悦你的。你不至于如此敏感,人家冲你表白心意,你反倒觉着人家要陷害你……”
“我如此想,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魏濛打断裴原的话,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来,交到他手中,“这是这个月来,我第三次收到纳珠的邀请。前两次,他派亲卫暗中寻我,被我拒绝。这次,他亲笔写了封信。”
听见纳珠这个名字,裴原倏地抬头,面色也转正。
纳珠单于是匈奴王庭目前的掌权者,他十六岁即位,执政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一直有着吞噬中原,兼并天下的野心。只是最初时匈奴的游牧地土地贫瘠,兵力也并不强盛,纳珠单于被迫与周王朝联姻,求娶了一位周朝公主,假意臣服了数十年。后来匈奴迁徙到了水土肥沃的河套地区,国力逐渐强大,纳珠的野心也暴露出来,双方反目,爆发了一场大战。
战争以周国大败,被坑杀二十余万将士,周朝公主自缢为结局。
但那时纳珠的力量还不足以吞并整个中原,双方和解,各自休整,期间大仗小仗不断,但没有哪场战役造成了足以动摇当前分庭抗礼局势的结果。
双方目前的野心都已积蓄了几十年,像是只胀满了气的鱼鳔,现在瞧着仍风平浪静,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骤然炸开。
魏濛道:“纳珠想要诱降我。但他知道我忠心于你,只是口头上的诺言,或是金银财宝的力量,很难动摇我的心智。我若是纳珠,定会筹谋另一场棋局,首要的目的,就是离间你我的心。”
裴原问:“你怀疑敏敏是纳珠送来的棋子?”
魏濛抿唇:“我不知道。”
对于敏敏,他是真的有些动心的,如果敏敏与纳珠的谋划无关,魏濛想,他会很高兴。
“当初中秋宫宴,你拿出胭脂目的时候,我便问过你,你是哪里弄来了匈奴王庭独有的禁药,你没回答我。”裴原看着他的眼睛,缓慢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我答应了纳珠的邀约。”魏濛道,“今晚子时,在城外三十里的那片马尾松林中,你可以与我一同去。”
第150章 纳珠
月明星稀,有薄雪挂在松树枝头, 晕出淡淡莹光。
最高大的那棵马尾松下早已立着两个男子, 一个年长, 鬓角花白, 面庞沧桑,另一个稍年轻些, 样子像是他的护卫。两人跨坐在马上, 目光眺望向远方,似在等待些什么。
不多时, 有马蹄踏雪声传来,由远及近,两匹奔马映入眼帘,纳珠眯了眯眼, 看那两人在他面前站定。
“你到底是带了人来。”纳珠摇摇头, 苦笑了声道,“不信任我吗?”
“你不也带了人。”魏濛冷声道, “废话少说, 你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开门见山吧,我没时间陪你扯东扯西。”
纳珠看了眼他身后的裴原。他们两人都以黑布蒙面, 看不到正脸。
魏濛明白他的意思, 拒绝道:“他是我的心腹,我的过往他全部知道,无需避讳, 你说便是。”
纳珠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悦。
裴原也在暗暗打量着这个年迈的老单于,身姿魁梧,头戴一顶熊皮帽,虽年华不再,仍可在双眼中寻到当年的野心和锐气所以即使此刻他再竭力地要表现出真诚和慈祥,也不像个纯粹善良的老人。
裴原明白,这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即便已在沙场上交锋多次,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
“濛儿。”纳珠声音温和地道,“你该回来帮我了。我知道你还恨我,但我现在很需要你,王庭也需要你。”
裴原目光低垂,掩盖住眸中惊诧之色。
他对魏濛的身份早有猜测,但如今亲耳听闻他与纳珠的谈话,心中惊涛骇浪还是难以平复,竟如此密切吗?裴原忽然想到三十几年前嫁到匈奴的和亲公主魏妩,难道……
魏濛道:“过去十几年间,我与王庭早已水火不容,经我手死去的匈奴将士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我剑上的冷锋是由你等的血浸染而成的。要我回去,就不怕我包藏祸心,屠尽你的蛮劣族人,为我母亲报仇吗!”
听他如此言论,纳珠身后的护卫蒙佳忍不住心中怒气,大喝一声:“放肆!”
纳珠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言,随后缓慢下马,走至魏濛马前,仰头道:“该报的仇,你已经报完了,不是吗?父王不怪你,是父王的错。”
魏濛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等着纳珠接下来的话。
“濛儿,我接下来的话,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每一个统领的身上都寄予着黎民的厚望,没有哪一个统领不想要扩张版图,不想要百姓富足,我年轻时的勃勃野心,不是为了权利之欲,我只是想带领我的族人,去水草最丰盛的地方,去温暖湿润的地方,躲避贫穷,躲避严寒。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许,我必须给他们更好的将来,哪怕以血为代价。为此伤害了你和你的母亲,我感到歉意,濛儿。”
裴原也望过去,看着纳珠淡笑的面庞,听他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人生而在世,求的不是富足,而是安稳。我老了,不想再打仗了。就在上月,我还会见了周朝的邱将军,他代表周帝之意,与我签订了盟约,边境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
魏濛冷笑一声道:“上月趁我军换防疲弱时趁机袭边的是你,说这些虚假空话的也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
“袭击边境的不是单于!”蒙佳先纳珠一步开口,大声道,“是左贤王淳于栾!”
魏濛问:“哦?怎么回事?”
纳珠面露苦色,闭眼道:“我已年迈,近些年王庭中势力纷争,我操控不了那许多。淳于栾为我兄子,我膝下无子,便待他如己出,尽力扶植,只是没想到,养狼千日,终为狼所患。如今他容不下我,在王庭中也有了自己的党羽,便不听我的话了。”
纳珠睁开眼,恳切地望向魏濛:“濛儿,这也是我几次三番来寻你的缘由,我需要你为我除了他,你也需要除了他。毕竟你已经看见了,淳于栾野心勃勃,若他即位,边境永无宁日!”
他忽施一大礼,跪拜在地,痛哭道:“算作父亲求你了,快回来吧!”
他这样的动静,不止魏濛,裴原和蒙佳也都惊骇不已,蒙佳心疼地扑下马将他扶起:“单于,您这又是何必呢!”
魏濛面色仍旧冷硬,但微动的下额表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裴原始终没有开口,过半晌,开口道:“我不信你。”
“你不信我,难道要相信那些与你毫无血脉干系,甚至仇视你的汉人吗?”纳珠浑浊的眼球闪着微光,淡笑道,“濛儿,你要时刻记得,就算你效忠汉皇,你也不是汉人,你身上流着胡虏的血,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你的。你只能留在这片边隅小镇上,无法有所作为,更无法加官进爵,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而那本该是你轻易就享有的生活,你是王子,生下来就是贵族。父亲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离开王庭,自讨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