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芙在这片草原已住了月余,这里饮食起居和中原大不相同,她逐渐地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每日里除了提水拾柴这些必要的劳作,也开始学些手艺。也赫哲嬷嬷是不会纺线擀毡的,好像草原上这些手艺她都不太擅长。纪晓芙想着也难怪,她毕竟是位萨满巫医,原来在部族里为人祈福看病,地位尊崇,并不用做这些事情。好在她渐渐认识了附近其他牧民,便向他们请教。也赫哲嬷嬷还雇了部族里一个叫艾罗小男孩儿替她放羊。艾罗十一二岁的样子,刚跟着家里大人学会骑马放牧,做事十分认真。
秋意渐深,羊儿们开始换上厚厚的绒毛准备过冬,正是牧民们剪羊毛的时候。纪晓芙找人借了剪羊毛的剪子,叫艾罗替她挑了最肥胖的羊儿四腿绑了按在地上。别看她剑握得稳,起初拿起剪刀时手也是有些抖的。羊毛要齐根剪断,她生怕剪到羊皮,扎痛了羊儿,一点一点剪得满头大汗。也赫哲嬷嬷在一旁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趁她停手的时候,便给她递一碗热好的驼乳。从天微微亮开始剪,太阳出来了艾罗就要把羊儿赶出去吃草了。
不知不觉她剪得越来越纯熟,等到草原变成一片金黄的时候,她已剪好了满满几大包羊毛。大部分她叫艾罗拿去换了粮食肉干,剩下一些便跟着艾罗的娘学习纺线。纺线也是细致活,要将羊毛洗净晾干,然后用手细细撕成一团团绒毛,再一点点捻成线,绕在羊棒子上。她又听田老太太说这边白驼产的驼绒织出绒布来轻柔又缓和,便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拿特制的铁梳给那两匹白驼梳毛。天气越来越冷,白驼身上的毛也越发厚实,她每日给它们梳一梳,慢慢攒出少许驼绒,也捻成毛线。她想着老人家畏寒,便给也赫哲嬷嬷织了一双毛袜。其实她还织了另一双稍大的,悄悄藏在枕头下面,明知不会送出,只每晚拿出来在灯下看看。
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赫哲嬷嬷便绝不许她再去提水,粗重活都交给了艾罗,她每日就做这些手工。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父母,其实孤单辛苦,纪晓芙也曾是家里娇养的姑娘,没想到有一天竟学会了这些本事,心中有时竟暗暗得意,倒不觉得日子十分艰难了。
她后来又见过那个喇嘛阿速一次,还是一个傍晚,她带了小白驼去散步。那小白驼跟她相处久了,很是亲热,除了自己母亲,最喜欢跟在她身边。它蹦蹦跳跳地往溪边跑,大约是想去喝水。纪晓芙跟在它身后,老远就看见溪边那棵胡杨下又坐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胡杨树的叶子已全部变成了金色,在碧蓝的天色映衬下绚烂夺目。阿速看见她走近,笑得也很灿烂。他依旧是对她招招手,纪晓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阿速待她走近,上下看了她一眼,微有诧色,却只开口问道:“萧姐姐,我在这里等了你好几日啦,总不见你过来,我想问你那天晚上的人是不是你?”
纪晓芙点点头:“你后来被他们抓走了么?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阿速笑了笑道:“的确无事,不过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要回到很远很远的西边去。”
纪晓芙没有好奇他离去的缘故,她从那夜几人的对话隐隐能猜到阿速应是皇室血脉。她并不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只是看着阿速虽嘴上含笑,眼中却透着落寞和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只小狼崽,忍不住问他:“那头小狼呢,它还好么?”
阿速微敛了笑意,有些丧气:“不见了,我回来后就再也没找见它……”
纪晓芙忍不住安慰道:“它毕竟从小生在这大草原上,野性难驯。不过他父亲既然曾是头狼,相信他也不会差,或许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我想它一定能好好地活下去!”
阿速听着她这番话,眼神里渐渐又有了神采,他忽然问道:“萧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纪晓芙吃了一惊,却见阿速飞快的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挪开目光,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你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娶你……我会照顾你,嗯,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纪晓芙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虽然略感羞恼,但她一直把阿速当小孩子看,又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你胡说什么呢?我有丈夫,不会再嫁人,再说,你一个小喇嘛,想这些事情羞也不羞?”
阿速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听了她的话脸更急得通红,大声说道:“咱们喇嘛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纪晓芙笑了笑,温柔地摇摇头:“阿速,别说我们本不熟悉,我只拿你当个弟弟看,我心中除了自己夫君也不会有旁人。你还小,你们喇嘛如果能娶妻,那我盼你日后找个好姑娘,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无忧无虑的过活。”
阿速凝视着她的脸问道:“你当真把我当弟弟么?其实我在这溪边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很像我那长姐,那时候她也跟你这般年纪,比母亲还更加疼爱我,可是后来……我们打了败仗,丞相为了投降,到处杀人,我被救走了,她却……”他说到这里,声音不由有些哽住。
纪晓芙恻然沉默,她能猜想阿速定然有一段十分悲伤的过往,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阿速望着那棵金灿灿的胡杨树,半晌后忽然又开口道:“都是过去太久太久的事啦,如今就剩我一人。不过你看这颗胡杨,它自己孤零零的一棵长在此地,未能和它的兄弟姐妹聚木成林,生命却依然繁茂旺盛。我在这世上修行也正当如此,如你所说,无论将来去往何处,心自在,身便自在。”
纪晓芙之后同他告别,那红衣少年喇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茫茫草原的天边。她心想这孩子真是通透,或许日后会有另一番成就。他虽然是个蒙古人,但她还是愿意在心中祝福他。
阿速临走时问她那日救走她的人是谁,是不是她的丈夫其实没有死,她未回答。只是往回走的路上她想起阿速的话,心自在,身自在,那自己如今算不算心自在呢?为何每当脑海中空闲下来的时候,心中还是有无限牵挂?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北风一个劲儿的吹,终于将这片草原吹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圆,行动渐渐笨拙迟缓。田老太太曾带着雁儿来看她,雁儿好奇地摸着她的肚子,问道:“纪姑姑,这里面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纪晓芙笑道:“这可不知道呢,要生出来才知道。”
田老太太却道:“我看你这肚儿圆圆,自有孕以来又气色甚佳,这一胎多半儿是个女娃娃呢!”
也赫哲嬷嬷坐在一旁出神,第二天便骑了骆驼出门,回来时带了一堆红的粉的小衣小鞋,纪晓芙笑道:“嬷嬷你也希望是个女娃儿么?”
也赫哲嬷嬷笑眯眯地对着她比划,她已渐渐能看懂她的意思,大约是说“女娃好,像你一样漂亮!”纪晓芙却在心中想道,人都说女肖父儿肖娘,若真是个女孩,能长的像他那便好了。
田老太太还叮嘱她时不时要多走动,这样才好生产。纪晓芙不懂这些,只感觉身子越来越沉,半夜时常喘不过气来。冬日里天寒地冻,也赫哲嬷嬷叫艾罗把土炕烧的极热,上面又铺了厚厚的毛毯,生怕冻到她。纪晓芙却变得极易出汗,每日早起都感觉身上十分粘腻。
草原上别的也罢,就是沐浴极不方便。寻常牧民家从不洗澡,只是擦身。只有部落贵族家里才会有浴桶皂角等物。田老太太怕她不习惯,也给她备了一只大木桶,只是烧水却比较麻烦,她寥寥用过几次。这日午后小憩醒来,她又睡出一身汗,终于再不能忍耐,想起田老太太说的,日后坐月子之时是不能碰水的,眼下还有二十天的光景就是产期,还是及早沐浴一下比较好。
她扶着肚子起身,打算出去请艾罗帮她烧一锅热水,一掀帐帘,也赫哲嬷嬷正好走进来。她见纪晓芙午睡醒了,怕她肚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汉人的点心果子来。纪晓芙跟她说了沐浴之事,也赫哲嬷嬷一呆,随即又把她扶回炕上,指指那些茶点教她吃,自己转身起了灶,亲自给她烧水。
冬日昼短,天气又寒冷,等一大锅水烧好,天都快黑了,也赫哲嬷嬷赶了艾罗回家吃饭。纪晓芙没想到她年纪一把,力气却真不小。她把浴桶抱到炉子附近,又舀了满满一桶热水,试了试温度,朝纪晓芙点点头便出去了。
纪晓芙稍稍松了口气,毕竟有些不好意思,还真怕嬷嬷不离开在这儿守着。她褪了衣衫,扶着浴桶边缘慢慢迈坐进去,水温正好。热气氤氲湿润,扑在面颊上,让她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突然身后一阵冷风吹过,纪晓芙一惊,回头却看见也赫哲嬷嬷又掀了帐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碟什么东西。她脸上一红,连忙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也赫哲嬷嬷把帐门遮严实了,过来片刻慢慢走过来,纪晓芙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一碟澡豆。她本来有些害羞,转念一想,其实嬷嬷照顾自己跟亲母女也没什么分别了。这里寻常人家有皂角都已是难得,多是用草木灰或是米汤等净手净面,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这些澡豆。
也赫哲嬷嬷给桶中新舀了热水,又润湿了纪晓芙的头发,拿了一颗澡豆轻揉在她发间。澡豆带着桂花的清甜,纪晓芙深吸了一口气,那香味萦绕在鼻端,她轻声道:“嬷嬷,我沐浴用这许多水已是十分奢侈,你还去寻了这么好的东西来,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也赫哲嬷嬷手上顿了一顿,却听她继续说道:“嬷嬷,你知道么,原本我心里很是害怕。人家都说女人生孩子是闯鬼门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可我真是幸运,遇见田伯母,又遇见了你,你对我这么好,就好像我娘一样……嬷嬷,我很想我娘,可我是个不孝女,做了错事,不敢回家……”
她一直是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可说到底毕竟还是个年轻姑娘,这大半年的日子其实全靠心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强自支撑。此时那根弦忽然断了似的,不知怎的竟然觉得委屈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滴在水中,荡出一圈圈涟漪。
也赫哲嬷嬷看她伤心的样子,双手不由有些发抖,叹了口气,拿绢帕在热水中拧了,轻轻给她擦去泪珠。纪晓芙痛落了几滴泪水,抬眼看见也赫哲嬷嬷的眼神中又是爱怜又是心痛,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拉了也赫哲嬷嬷的手,又笑起来:“嬷嬷别急,人家说孕妇多思,我也只是一时感伤,其实老天对我已是不薄,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很踏实。”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痕,也不知是因为刚哭过还是被水汽熏蒸,面颊透出微微红晕,双唇嫣红如花瓣,那含泪带笑的模样美得惊人。她见也赫哲嬷嬷一直注视自己,晃了晃脑袋,到像个小女儿一样撒娇道:“嬷嬷,你接着帮我洗呀。”鸦青色的长发在水面上荡漾,更衬得肌肤如羊脂般莹润白腻。
也赫哲嬷嬷忽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舀了水替她把头发冲洗干净,便匆匆离开了她的帐篷。纪晓芙微觉诧异,也不知她有何事去忙。她怕水冷了着凉,也不敢多耽搁,拿澡豆将全身洗了一遍,就起身披衣出来了。
纪晓芙坐在炕上拿棉布擦头发的功夫,也赫哲嬷嬷又去而复返,不知为何身上带着一股潮气,她暗中奇怪道:“难道嬷嬷也去洗了个澡?”
却见也赫哲嬷嬷走到她身旁,给她裹了条绒毯,又坐到炕上,揽了她在身前,拿羊角梳给她一点点梳干长发。沐浴后果然清爽松快多了,梳齿缓缓在头皮上划过,人也觉得慵懒起来,纪晓芙不由自主地靠在了也赫哲嬷嬷怀中,她虽然看着枯瘦,怀抱却十分温暖坚实。
忽然腹中胎儿踢了一下,纪晓芙伸手去摸,果然那处鼓出个包来。她轻声一笑,拉了也赫哲嬷嬷的手去摸,那只小脚又轻轻踢了一脚就缩了回去。也赫哲嬷嬷的手一颤,嘴角也露出笑容来。
纪晓芙懒懒地靠在她怀中,轻声说道:“嬷嬷,生孩子会不会很痛?我不怕痛,我只怕不能平安诞下它来。它一定会好好的,对不对?”
“其实一开始我也是怕的,可后来我越来越盼望这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如果真是个女儿,女儿长得像爹爹……我没跟你说过这孩子的父亲,他生的可俊俏了,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望着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像要跳出来了……我知道我不该爱他,应该立刻就离开他身边,可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喜欢看他对着我笑,对着我说些疯话,我喜欢听他给我弹琴,你不知道他弹琴的样子有多好看……我贪心地在他身边待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他要我嫁给他做他的妻子……”纪晓芙想起在那高高的越王楼上,嘴角擒了一丝微笑,也不知是在说给也赫哲嬷嬷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有哪个姑娘能拒绝他呢?我们没有拜过堂,也不知道算不算真正的夫妻,可他说是便是吧,反正我是疯魔了……可是我不后悔,永远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絮絮地说着,感觉也赫哲嬷嬷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梳过头发,绒毯十分柔软,蹭着她的面颊,暖洋洋的。她渐渐睡意袭来,靠着也赫哲嬷嬷闭上了眼。也赫哲嬷嬷凝望着她的睡颜,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帐内一片寂静,偶尔有炉火吐出火花的轻响,这个哑巴嬷嬷忽然开口叹息道:“晓芙,你这个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