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谋看了看场馆的顶部,研究了下那里的构造,随后转头冲他俩说:“我这还不明显么,主动送上门讨打来了。”
乔跃洲同贺然说:“他这不像假话。要不我按着他,你把拳头包住保护好自己的手,再揍他几下吧,我都忍不了了。”
贺然却突然没了兴致,站起身,去场边捡起球,站在三分线上开始默默投篮。
投一个,中一个,一连投了十几个,竟然全中。
郁谋跟过去,贺然把球传给他,郁谋的手转了转球:“好久没摸过了。”
一抬手,真没中。
贺然把球捡回来,继续给他,郁谋就这样投了七八个,最后一个才中,还是打板蒙进的。贺然嗤笑一声:“你不行了啊。” 他看郁谋右手,拨球时小指和无名指都是软的,没发力,怪不得进不了。随口问了句:“你手怎么了,刚我打的?没有吧。”
郁谋不打了,球往边上一扔,抬起右手给他看。无名指其实还好,只是被小拇指带的显得不太灵活,小拇指一处弯曲,使不上力,显然是旧伤:“这个呀,好几年了。”
贺然想了想,脸色变了:“美国佬弄的?艹!”
郁谋笑笑:“想什么呢?他们主要目的是关我,不想让我回来。这我自己砸的。”
*
2016 年 8 月 24 日太平洋时区上午十点。
郁谋进机场后察觉不对劲,托运完行李拐进卫生间。在门口向外观察,果然看到四个地勤停住不动,原地寻找。
他转身躲回卫生间,掏出手机给三个人发了信息。一条给舅舅,让他准备保释金;一条给导师,让他帮他联系中国大使馆说明情况;第三条是给施念发的微信,发完清空所有聊天记录和文件照片,删掉联系人。
最后他重新走出卫生间前,看着洗手台上放置的假花花盆,思索片刻后当机立断,抄起砸向了小指。
之后的几个月里,警方取消了他的保释资格,他一直待在拘留室里。不上庭时,日复一日地被带往封闭的昏暗小屋接受审讯。
对面反复地就他的资料提出问题,家庭、爱人、学业经历……一遍一遍地问,不给水,不给吃的,在小黑屋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希望他精神奔溃,出现说话内容前后不一致的情况,记上一笔。
问到有关女友是否也是间谍的问题,他举起小拇指,平静道:“早就分手了。她同我母亲一样有暴力倾向和极端控制欲。因为我童年经历,我先是不自觉地被这点吸引,频繁往返中美为了维持这段畸形关系。而后一次争吵中她对我动手,将我小拇指砸骨折,我决定彻底分开。她不是间谍,只是个疯狂又可怕的女人。”
说完他便看着屋里唯一的灯出现恍惚神情,似乎是记起了沉痛往事。
对面观察了他几秒,竟然接受了他这番说辞。因为他们相信被暴力对待过的小孩长大后会臣服于暴力,歌颂暴力,甚至爱上暴力。
郁谋看着那白色的灯光想,银白色的学业御守也被一同收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回来。
*
听完郁谋的简单解释,一旁的两人都怔愣住了。他没多渲染,他们却能想象那几个月他遭受的精神摧残。他们扪心自问,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不一定能挺过来。
郁谋看他们一脸沉重,云淡风轻说:“不要这样看我,有个秘密你们应该不清楚。比起学习,我更擅长被关小黑屋。”
这玩笑话太难笑了。他们其实也没理解他什么意思。
贺然拍着球:“所以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郁谋正色说:“我刚说了,就是来让你打我的。你看你打都打了,要不帮我个忙吧。”
“你说。”
“施念早晚都会发现我手的事,你知道她这人容易往心里去。所以如果她问,我就说是回来被你撅的,成吧?你也确实揍了我一拳,你不亏。”
“……你大爷的,等在这儿给我下套。”
“你答应了啊,谢了。”
第79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
郁谋和二人告别时,贺然嘴上说着快滚吧,一个人背着篮球馆的大门拍着球往最远的篮筐走去。走到半截,想起什么,转身对着郁谋的背影“哎”了一声,喊住他。
“有件事要和你说。本来觉得没必要,后来想想如果我不说,以后你从别人那里知道,又腹诽我这人不地道不磊落。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他走过去说道。这人走起路来重心全在前脚掌,因为一直打球,即使手里没球,快步走时也一颠一颠的。
郁谋看他冲自己走过来那架势,走路姿势和少年时期一模一样,像是越过重重课桌来擦黑板一样。
想到这儿,郁谋脸上挂着笑看这个北京鸭今天写更新时搜的,挺逗的。一开始一直以为是假新闻,搜完发现是真的。北京首钢篮球队的英文竟然真的是 beijing ducks。好神奇!队的副队长,直接说:“我不在时,你想追‘内谁’,结果被‘内谁’拒了吧。这种小事不用告诉我。” 他真一点儿不生气,毕竟分手了嘛。他甚至还有些大家长风范,说起‘内谁’颇有种自家孩子真给家长争气的那种欣慰。
贺然从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这样认识到自己蠢这个事实,他搁这儿跟郁谋坦白个屁啊。他语塞半晌,说:“你真一点不可爱。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也都能猜到,猜到了还非要说出来,真的非常不可爱。”
“对,我本来是要和你说这事儿来的。你既然猜到了,我就不和你详细说明了。不过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贺然笑呵呵,点着自己的某处脸蛋儿说:“人我没追到,但我亲了她脸一口,可香了。也算是对得起 16 岁的我自己了。”
看见郁谋那个狐狸笑渐渐变僵硬,贺然内心爽到爆,他也有今天!28 岁的人了突然原地起跳拍了下篮板,稳稳落地后并不为自己这突兀的跳跃做任何解释。
反倒是一旁的乔跃洲看见郁谋的脸色后解释说:“是亲了一口,我能作证。大晚上的你家那位肠胃感冒去医院,我们一场比赛刚完,我开车送贺然去陪她吊水。人家在那儿刚不吐了,他脑子一抽突然表白,把人说蒙了,然后凑过去亲了一口。把人又亲吐了,手上扎着针也要扬起来揍他。就这么个事儿。在医院能有多香,全是消毒水的味儿,你别听他瞎说。”
郁谋的脸色不见好转,贺然还在边上颠颠儿地冲他挥手致意:“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人虚伪。你看你,刚说什么小事不在意,分手了你大度,我表个白亲一口就能给你气成这样。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些,你以前在幼儿园肯定属于那种自己搭好的积木别人瞅一眼都不行的人,瞧你那把持劲儿。拜拜,快走吧,别耽误我们训练。”
走出场馆,郁谋站在外面大街上深吸了一口过往车辆的尾气,觉得北京这空气简直糟糕透了。
其实真的没太在意,只不过就是想,施念那会儿都肠胃感冒了,难受成那样,吐的稀里哗啦,贺然他大爷的还表白、还亲、是人么。这趁人之危的事儿搁他他可做不出来。也没往心里去,就是在想亲的那口是啄了一下的纯情亲亲呢,还是成人亲亲?嗨,不去想了,不重要。还比如啊,有贺然,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他不在时,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追过她。对对对,他明白,是他主动提的分手,真心诚意希望她不要等他,忘记他,别喜欢他,开启新生活。所以他也就是这么一想,就是这么一想……
*
林羽路过工作室的茶水间时吓了一大跳,喊:“谁在水池这儿养了一只王八?”
施念在电脑前带着耳麦测试关卡,他喊第一遍时她没听见,坐她后面的同事给小怪的脸添上几处沟壑后推了施念胳膊一下,施念把耳麦摘下来立马举手:“我的鳖!是我的鳖!我下班就拿走!”
林羽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对着众人称赞道:“你们看人家小施,设计通天河老鼋《西游记》boss 战还专门买了只王八来研究,这多敬业,多入戏。”
施念说:“我买来回家炖汤的。” 她翻开包给大家看:“卖菜大姐还给我抓了一把枸杞。”
组里男同事们交换眼神。施念没注意他们脸上的古怪。
中午她趁午休去公司周围的一个大菜市场买菜。她下班晚,一般习惯中午去买菜。每次路过水产区她都快步走过,从来不买,今天停驻脚步。
犹豫半天,问大姐:“我想炖汤给人补补,您说买什么啊?”
大姐没听清,大声:“啊?补哪儿啊?脑子腰子心肝肺?”
施念哪里知道,她也不懂啊,对此一无所知,于是说:“就……补身就行。”
大姐噢了一声,小声嘀咕:“给男人补肾啊。” 穿着胶鞋淌过满地的水抓了只王八出来:“这个大补!”
鳖的头一缩一缩,四肢空中划水,和施念看了个对眼儿。完后大姐还给她塞了把枸杞,神秘兮兮说的隐晦:“回家剁掉头,热水焯一下撕掉外面那层皮,加枸杞炖。喝完你家男人肯定行。”
给施念说了个大红脸,她憋通红,嘟囔:“不是给男的吃的。”
大姐还道她害羞,忌讳说这事,特别了然:“你懂大姐意思就行。反正这个啊,特别补!” 冲她挤挤眼睛。施念以为她眼睛里进水了。
两人电波没对上,还都觉得自己懂了。于是施念稀里糊涂地拎了只王八回工作室。
组里女的少,男的多,这下都知道施念那个异地了好久好久的男朋友终于回京了。不仅如此,那个“传说中的男朋友”还需要喝乌龟王八汤才行,啧啧。
其实不仅因为她拎了王八才知道她男朋友回来了。今天大家都觉得稀奇,早上施念开工前第一次没有双手合十对着游戏手柄默念许愿。
她这个坚持了四年的习惯说来话长。
创建 bremergame 的林羽是个既有情怀又务实的人。从过去到现在,大型单机游戏在国内市场并不受游戏开发的青睐。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没有手游啊网游啊来钱快。所以当林羽志在打造中国第一款 3a 大作时,看衰的比叫好的多得多。
说林羽务实,是因为他对冲着他情怀来的应聘者坦白,公司要“拐棍儿走路”一起抓。也就是说,工作室会通过设计推出手游网游的钱来支持单机游戏的制作,手游网游就是这两根拐棍儿。这样自给自足,不用看投资者眼色,才能做出心目中真正想做的游戏。
谈到单机游戏的创意背景时,林羽说,一般来说,一个带使命的人无非被这几个理由驱动:为复仇、为找寻真相、为守护、为寻宝、为胸中的火和内心的道义坚持……等等。我们不如就重新谈谈中国文化里最有名最厉害的那只猴子,来讲一个暗黑的故事吧……故事的名字就叫《大圣》。讲它如果没了西行的意义,被夺走了大部分神通,独自一猴踏上披荆斩棘的路,满眼是谎言,满路是阻碍,不知前路如何的情况下,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他说他考虑这个背景的初衷,和他给工作室起名 bremer 的理由很像。bremer,不莱梅,不莱梅的音乐家,格林童话里的故事。讲的是一群老弱病残的动物被人类抛弃后抱团生活下去的故事。他们的前行本没有意义,只是往前走着走着,逐渐有了意义。这和暗黑故事里的大圣,工作室里的大家,包括林羽本人,不可谓不相似。
项目启动的那年,也是郁谋离开的那年。
特别巧的是,郁谋让施念做一只真正的乌龟,施念被分到的 boss 打斗设计,正好是通天河里那只老鼋。每天来工作室第一件事,她会冲着手柄双手合十,希望自己在做的这只老妖龟能把郁谋稳稳当当地驮回来。
*
晚上八点多开始下雨。夏天的雨下起来总有一种天上谁在打架的感觉,轰隆隆的。
下午七点多施念去水池看了一眼,可能是拿回来时间太长,鳖没了活力。她担心鳖撑不住,特意早下班。
老小区门口遇到大雨总会发大水,她踩着边沿高一点的台阶侧身小心翼翼走过去。她没带伞,雨水打进手里拎着的黑色水产袋子,鳖可能是感受到了自然气息,在袋子里面试图往上爬,扑通——扑通——总会滑落袋子底。
施念低头一路小跑往单元门跑,单鞋里全浸了水,惨不忍睹,踩在水里啪唧啪唧的。
没看人,还不小心撞上了一辆披着雨披骑自行车的人。她一屁股坐雨水里,摔在一旁的塑料袋里王八终于从塑料袋里爬出,拱出一颗头仰脖看天。施念第一反应是去拎塑料袋,用手指顶着鳖的盖儿把它顶回袋子。鳖可别逃走了。
终于进了单元门,浑身上下全是湿的,走路一踩一个湿脚印儿。楼道里风灌进来,冷飕飕的。她打着哆嗦往六楼走,心里想的全是让你随便乱跑,回家就给你炖了。
郁谋在家看书,听到一阵很轻的拍门声。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他笑着去开门,开门瞬间才记起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
施念的头发梢还在滴水,隔着纱门高举黑色塑料袋,大声说:“赶紧放水池里!我给你买了一只鳖!”
第80章 叫你瞎跑,叫你乱看
郁谋把纱门打开,黑色塑料袋马上就被面前这矮个子怼到眼前,水产品那股味道扑面而来。他战术后仰,接过袋子随手放地上,没来得及就这只鳖进行讨论,看施念转身就要走,另一只手下意识拉住她手腕,看她浑身上下糟糕透了,像个刚从河里走上岸的水鬼。他问:“你……不来我家洗澡吗?”
施念本身冷的很,被他摸的一激灵,这人手心很烫,她甩了下他手,他不撒,用男女悬殊的力气强调他的坚持。最后弄得她一大红脸,只好说:“来的,我得先回去拿换洗衣服啊。哎呀你别拉我了。” 手甩啊甩,就是不想他碰。 别别扭扭。他不以为意,知道她会来,就放心了,立刻松开了手。
施念心里只想着那鳖,她指着那被放在地上蠢蠢欲动的黑袋子说:“盯着它,盯着它!”
郁谋没听她的,他盯的是她。飞速扫了眼她全身,去沙发上拿了件自己的衬衫给她披上,委婉提醒:“都透出来了。”
门重新关上,郁谋提着施念千叮咛万嘱咐的鳖去水池。给鳖接了点水,还扔给它半截油菜,伺候的挺好。
厨房水池前就是窗子,他站那里看房檐垂下淅淅沥沥的雨帘。看看雨,看看鳖,窗户开一条小缝,雨声突然就变大。世界轰隆隆,哗啦啦,又静悄悄,巧妙地维持着一种平衡。夏日傍晚暴雨磅礴,他觉得内心很踏实,很静。好像一切都在结束中重新开始了。
他觉得挺逗的。不带任何讽刺和自嘲,他就是觉得挺逗的。
拉个手腕别扭成那样,明明两人已经做过很多很多次比那还要亲密的事情。她的这种别别扭扭撩得他心痒痒。对对对,他知道她这样表现定是因她挺埋怨他的,但他又知道,她肯定不会放他不管。怎么说呢,意识到这点以后就还挺得意的。宝刀未老啊郁谋你,虽然不负年少时的青春容颜,但你现在成熟男人的魅力想也不赖。
好像每个人都曾在某一瞬间自命不凡过,他也不例外。他一直觉得,他和她的关系特别不一样,两人的感情是发生在他身上绝无仅有的最最珍贵的东西。每次在他觉得,“无所谓,反正怎么都是过”时,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她能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以及奇怪的关心和喜欢。他很受用,十分受用,特别受用。
就比如这个鳖。他想,她送我鳖,是想和我一起养宠物吧。
一起养宠物=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复合吧
思及此,他开始满屋子找盆,想给鳖找一个临时的容身之所,盘算着之后再去花鸟市场买玻璃生态箱。
嗯,虽然这不是寻常的宠物,但正如两人之间的默契一样,也是不寻常的。她真是含蓄的可爱,选了千年的王八来表达爱意。不过她在宠物方面的品味真是一如既往的烂啊,可能眼光都用来找男朋友了,喜欢的宠物一个比一个丑。之前是福来那只哈巴狗……后来这猫还行,但听说是人家小丁的,施念只是没名没分的二主人……现在选的这只鳖,绿头绿壳绿尾巴,寓意也不咋好。
施念再次敲门时,郁谋正蹲着看盆里无精打采的鳖,试图给它起一个信达雅的名字挽救它的形象。譬如,他是超新星,它就是黑洞。恒星发生超新星爆发产生黑洞。简单说,超新星(supernova)是黑洞的爹。伦理哏恰到好处,还符合他的职业。自己这脑子就是好使啊。
他起身去开门,漆黑的楼道里她白的晃眼,提着一个小筐筐,进门后站门口先不进去。从筐里拿出一副塑料拖鞋,还给他演示鞋底:“干净的,是我出差时一直带的,不走外面。”
郁谋暗暗好笑,觉得她礼貌得像是第一次来找他,他往屋里走,带她去浴室:“无所谓干净不干净。我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打扫。你看家里还乱的很。”
施念拎着小筐跟他身后,没忍住环顾了下他的家。是和她租的房房型朝向皆不一样的一居室,屋里家具像是房东自带的,奶奶那辈才会用的家具。男人的东西四处堆着,家里还算干净,但绝对算不上整齐。他卧室黑着灯,就见床和床脚敞开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