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被沉沉掩埋,旁人看不到,便以为他没有心。
此时刘燕卿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赵嫣数十年百口莫辩的苦楚。
本是天上月,何以落沟渠?
楚钰心神一痛,思及宁王墓前扭曲了赵嫣本来面目的石雕。
赵长宁活着被万民糟践,死了谁又会放过他的尸骨。
楚钰倒退两步。
赵长宁的心性如何他最清楚不过。
赵长宁曾经是内阁首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甘心一生困锁于高门之后,每日等候君王临幸?那样的日子对他如同地狱。而这一年赵长宁为何要忍?他要在宫中寻找他母亲死亡的真相。
刘燕卿向前一步,“陛下,若这一次他还能活,便放手吧。您不能为他沉冤昭雪,至少给他往后留几分清净。”
楚钰猛地喝道,“刘燕卿!”
刘燕卿苦笑,“陛下,他已经死了两回了。”
楚钰一瞬间如同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击穿。
崔嘉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他终于走到了楚钰面前用自己颤抖的声音道,“陛下,您放过长宁哥哥吧……”
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少年赵长宁是一个怎样的人。
也没有人比崔嘉更清楚京城的流言蜚语。
毕竟他也曾为流言所惑。
赵嫣若是继续留在京城,皮肉是伤,五脏六腑是伤,真真不如死在大火里了。
楚钰一脚踹翻了崔嘉。
那一脚用了猛力,崔嘉摔出去几丈远,喉咙有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在逼他这个皇帝。
有人逼他放了赵嫣。
有人逼他杀了赵嫣。
刘燕卿没有看崔嘉一眼。
崔嘉有今日都是他自己找来的。
在陛下眼中不过是一条牵制赵嫣的狗,还妄图站起来做个人。
第二百三十章
楚钰想杀了崔嘉。
杀了刘燕卿。
杀了所有阻碍他去夺回赵长宁的人。
而当理智回笼的时候,楚钰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能杀有万民书折罪的功臣,也不能杀赵长宁的弟弟。
他在这个位子上被捆缚太久,早已分不清活着的是楚钰还是一个名字叫做楚钰的皇帝。
楚钰对刘燕卿道,“去领你未领的刑罚,此后京城不要让朕再看到你。”
皇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炭火中燎烧过一遍。
刘燕卿下跪领命,月白色的长袍上沾染着血渍。
楚钰接着对崔嘉道,“崔嘉御前失仪,不堪重任,革去官职以观后效。”
崔嘉面色惨白,手指扎穿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皇陵中的禁卫有人喊一声,“起驾一一”
千余人马护送着皇帝往京中行去,同时押运守陵卫队中这次犯下大错的士兵交于京幾处置。
崔嘉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自责与痛苦将他淹没。
小时候的崔嘉对赵嫣极度崇拜,后来崇拜变成厌弃,厌弃中参杂恶欲,直到他知道当年真相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了极度复杂的感情。
他想让赵长宁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而不是像看着一条狗。
为了不做一条狗他将赵长宁未死的真相告知皇帝换来了荣华富贵。
而最后崔嘉才发现,他在皇帝的眼中依旧是一条狗。
他竭力想摆脱的命运始终无法摆脱。
崔嘉苦心经营来的这一切得之赵长宁,失之赵长宁。
最后一刻崔嘉心中的人性胜过贪欲。
在他后悔的时候却一切都晚了。
无论是赵茗还是赵嫣,他与他们一同长大,各自的命运终于走上了殊途。
崔嘉整理了自己的衣带,抚平衣带上的褶皱与余灰,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像一条狗。
刘燕卿走到崔嘉的身后叹息,“往后好好做个人吧。”
崔嘉离开的脚步狼狈不堪。
刘燕卿准备去领他的杖刑,此后京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对刘燕卿而言他在京城是为了赵嫣。
赵嫣若不在京城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刘燕卿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这才是赵嫣的狠绝之处。
他与赵嫣棋逢对手,最后输他一着倒也快哉。
刘燕卿回头看了眼身后渐渐淡下的浓火,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中波澜不惊。
他依然是当年在江中垂钓的翁客,与他同立船头的人却已倏忽不见。
程沐是真正看戏的人。
他看着先帝的尸首化为焦土,看着赵嫣的一生凄惨落幕。
皇帝走了,崔嘉走了,刘燕卿也走了。
守陵卫队在清扫战场。
护着赵嫣的影子尸体在先帝的棺木前漆黑如炭,不成形状。
依稀能看出是手心的地方握着一枚玉佩,被守陵卫队的士兵擦拭干净尘灰放入自己的背囊。
程沐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年轻的史官手中捧着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书稿在这阴冷的地宫中站立许久,离开的时候背脊笔直如风中青杨。
永历八年冬春之交的时候,皇陵地宫起了一场大火。
起火点位于置放圣祖皇帝棺椁的主墓,圣祖皇帝的尸身几乎被高温炙烤与棺椁融为一体,只剩下空洞的颅骨无神地看着地宫顶上的明珠。
与先帝的尸身一起化为乌有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古董珍玩。所幸有一条浅川阻隔,并未牵连地宫中其他墓室。后来随着皇陵地宫重新修缮,留给匠人出入的密道被封存,许多真相埋进厚土无迹可寻。
据说当时牵涉甚广,守陵卫队四千余人接连获罪,统领贺山被杖毙。
民间风闻当夜有多方人马往来,血火冲天,杀声阵阵。
后世史书对这一场蹊跷的大火猜测颇多,有人说这源自匠人不小心摔翻了灯盏,有人说源自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各家自执一辞,定论成谜。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于小野黑巾覆面,一路跟着赵茗。
赵茗身手很好,于小野要比他身手更好才能不被发现。
他跟着赵茗一路行至一处医馆,赵茗身负重伤,大夫为赵茗包扎的时候将他的外衣搁置在案几,一枚令牌从案几掉落,于小野隐在暗处,看清楚了那是西北军的令牌。
被西北军劫走的人是谁?
于小野的脑海中划过一条苍白纤细的手臂,其上布满累累伤痕。
是什么人能让众臣讳莫如深,惊动西北军的人马拼死护卫,连陛下也因他失态。
赵茗在医馆中养了两日的伤便匆匆上路,于小野纵然十分小心也不免留下痕迹,在第三日的时候赵茗兜着圈子走了好几次弯路,在往潼关去的一道山坳中隐匿行迹,于小野行至山坳的时候一轮明月正当空,漆黑夜幕中听闻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于小野环顾四周,心道不好。
果然赵茗趁夜色从树梢冲将而至,手中一柄带着干涸血迹的刀直杀而来,粼粼月下闪着冰冷寒芒。
于小野一招闪过,与赵茗勾缠一处。
他二人均是西北军帐下的精英,多番对招赵茗因伤口未愈渐落下风,被于小野所制,于小野遂将赵茗捆了起来,伸手扯下赵茗腰间令牌拿在手心把玩,“你这令牌倒是别致。”
于小野用来捆着赵茗的绳子几乎勒进皮肉。
赵茗无法挣扎,咬牙道,“小爷的令牌与你有什么关系?”
于小野掂了掂手中上书赵茗二字的令牌,从腰间摘下了自己珍藏多年已经生锈的令牌。两枚令牌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样,侧后方卷龙纹走向为左,颜色呈深玄色。
于小野在赵茗腿弯处恶劣地踩了一脚道,“我曾是西北军的人。”
赵茗睁大了眼睛。
于小野索性摘下自己覆面之物,一收吊儿郎当之态,“无论发生什么我必不会妨碍殿下大事。”
赵茗上下扫视于小野冷笑,“原来是你,若非是你狗皇帝早已死在我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