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湛被此言拉回神智,与胡黎相视一眼,垂下了眼帘,虚弱道:“张大人挂心了。朕近日确感不适,料是风热缘故,休息几日便好。朝中事事,便有劳张大人与内阁携领了。”
可屏外的张岭闻言,言辞肃穆的询问却并不停止:“老臣斗胆叨扰,求皇上恕罪,只是……臣听闻皇上下旨,不仅停了六部彻查,还擢升方明珏为户部尚书,实在是感到困惑。皇上,若说这朝堂之上,闫玉亮是裴钧之左膀,那这方明珏就是裴钧的右臂,皇上既然一开始勒令内阁彻查六部、严惩裴钧,又何故一反常态,忽而重用起裴党来了?”
姜湛一听,顿知张岭生疑,心中不禁有了丝希望。他正欲言语暗示张岭,却见四周宫差都正瞪着双眼盯着自己,心里那丝希望又蒙上层恐惧,转目思索间,想要说出口的言语便又掐断了,只能尽力地话中有话道:“张大人疑惑得有理。裴党犯事、结党营私,确然不当重用,可朕想,眼下他们被查,若不给予几分甜头,怕也易躁动起来,这岂非叫朝廷外战内乱?况裴钧领事时,这一干人确凿有些个政绩,眼下用人之际,暂使一使亦无妨。”
张岭听了,将信将疑,一时之间却捉不出错漏。他并没从姜湛拼命压平的声线中听出什么异样,还以为那嗓音中的颤抖是来源于病痛与不安,于是,出于为君分忧的考量,他向姜湛承诺道:“那老臣一定加紧寻觅良臣,以替代裴党在朝之人,皇上就请安心将养罢。”
说罢,他叩首告辞,起身出宫去了。
姜湛望着张岭隐约的身影消失在纱屏丝线间,只觉心中刚冒起苗头的一丝希望,也随同这身影消失在宫门处了。
一旁传来窸窣的衣袂摩擦声,他回头看去,只见是裴钧踱着步子,从内殿走出来了。
裴钧不多言地从袖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红色丹药,放在胡黎恭敬摊开的手心里,随即,他只看了姜湛一眼,就抬脚从侧殿走出去了。
姜湛在胡黎的伺候下,就水吞服了这丹药,此时眼看裴钧身影转入侧殿门廊,不禁想到,裴钧如今是在他的寝宫中来去自如、是在他的朝政中指点江山,心下更是愈加愤恨。
他指节发白地将手中瓷杯重重放在了胡黎递上前的托盘里,秀眉紧聚,极力地思索着究竟要如何,才能隐蔽地将自己的处境告知张岭。
倏地,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心一跳,忽而垂眸看向了自己袖下的左手。
他将左手的手指渐渐从金丝袖口下伸出来,只见那食指之上,正套着一个雕纹古朴的碧玉戒指。
——玉戒转,忠奸断!
他心中一激,顿时强忍全身震颤,一把握紧了手指,不动声色地袖起了左手来。
侧殿之外,裴钧刚走下门廊前的石阶,便见一个侍卫小跑着向他行来,低头将两封信件交在了他手中。
他落目一瞧,见第一封信件上印了姜越军中专用的火漆,连忙动手打开来,果见内中是姜越秀挺清逸的字迹。
姜越此番来信,显然是还没收到裴钧之前的信件,可却传来了一个大好的消息:经过姜越与郭氏兄弟多日的游说,李偲终于同意与姜越联合用兵,此时已在同姜越商讨合军事宜,一旦商定,便会成为姜越返京夺位的一大助力。
姜越在信中嘱咐裴钧,在朝中账面上,仍要做出行军作战的军资损耗,并让裴钧安心,说眼下已经没有战场,一旦定下归期,他会立刻告知裴钧。
裴钧看完信件,心中连日的忧心终于放下了几分,长长地舒出口气来,又接着展开了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钱海清写来的,说是已按照裴钧的指点,和张三查清了盐业的案子,不日清算了清剿之物,便会乘船返回京城。
这两封信件皆是喜讯,看得裴钧止不住暗暗道好。待收起信件,他正待招人备车出宫,一个侍卫却又跑来道:“裴大人,京兆司传了个信儿去您府上,说是先前收监的曹先生想见见您。”
——对了,还有曹鸾。
裴钧这才想起,曹鸾一家还在狱中并未处置。
他预料,曹鸾提出见面,无非是想让他通融出狱,可眼下形势对他和曹鸾而言,却都不安全。
虽然曹鸾向姜湛出卖了他,可却是因家人被害而不得不为之。此事虽然错了,但多年相交至今,他心底却到底不能就此放任曹鸾不管。
曹鸾身在牢狱,尚不知外界形势,如今与其放出曹鸾、让曹鸾一家在权势争斗的波澜中自行挣扎,倒不如在姜越回京之前,依然让他们待在京兆司的牢中安全。
想到这里,裴钧沉吟一时,吩咐那侍卫道:“传话给京兆司,就说我公务繁忙,无暇面见曹先生。若他有什么缺的、想要的,让他寻宋参司取来就是。”
第123章其罪七十七·败露(上)
裴钧本以为曹鸾求见之事会就这么过去,岂知三日后一早,侍卫却再次报来,说曹鸾竟在狱中以绝食相胁,恳请裴钧务必见他一面。
曹鸾生来孤苦,早年颠沛,为人处事便妥善圆融,少有刚直倔傲的时候,平日但凡情急,都是冷静待之,从未有过赤急白脸的情形,更别提以绝食相逼。
裴钧思来想去终觉不对,虽顾虑眼下形势焦灼,又与曹鸾关系尴尬,可迟疑一时,他却仍旧搁下手中文折,起身令侍卫备来胡黎的马车,上车便往宫外行去。
胡黎常代姜湛行事,这一架墨绿绸顶的马车便时常出入宫闱,是皇城守卫人人识得的,就连京中朝臣也都多有见过,一贯无需宫差查检。是故,当它匆匆驶出元辰门时,一名正从青云监走出,步行入宫、与它擦肩而过的老者难免抬起头来,侧目多看了它一眼。
老者刻板的眉目随即微微皱起,眼中多出了一丝疑惑。
一旁的宫差上前查验了他的名牌,恭恭敬敬地递还道:“张大人万安。”
张岭收回名牌,轻轻点头,似有所思地负手行往中庆殿外,禀了求见,几经传达、几多等候,才终于由小太监领进了大门。
依照平日习惯,张岭以为姜湛定然在御书房内批复奏章,岂知刚上了游廊没走几步,却听不远处传来两声低而短促的叫喊:“张大人!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