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只觉背后一激灵,险些没转身给柳秦宵来套过肩摔。
他提着挎包的手紧了紧,一脸苦色地回道:记住了记住了。
大街上,吴海叫的车还没来,林言之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一身的病号服再配上他那张脸,整个人扎眼到出奇。秋风里,单薄宽松的衣摆被时不时吹起,隐约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身。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两个字:
逃院。
还是毫不乔装打扮,明目张胆的那种。
吴海心想:好在身后是家正常的市立医院,要是后面是座精神病院,恐怕这会儿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
作为前任侦察兵,吴海早已习惯了在任务中隐藏自身,尽可能不被他人注意。但自从他跟在林言之身边后,简直就像长在了聚光灯旁,躲都没地儿躲。
吴海此时只觉自己就快要被路人的视线淹没了,身边的空气好像都开始变得稀薄,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挤压着他为数不多的喘息空间。奈何旁边这位主儿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面色平淡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个,林院士,您冷不冷?我外套借给您穿?
林言之垂眸看了他一眼,嘴上虽没说话,但眼底的嫌弃昭然若揭。
吴海默默地又把外套穿了回去,就在他忍不住想开口再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眼尖地瞅到一抹熟悉的军绿色越靠越近。
联络员李辉一边招呼着二人上车,一边有些新奇道:吴小海,几天不见你胆子见长啊,光天化日就敢带着林院士逃院?
别贫了,赶快开车。
好你个吴小海,拉我入伙不说还真把我当司机了?
李辉笑着同吴海斗嘴,过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车上还坐着林言之这么尊大神。他顿时尴尬了一下,和吴海斗嘴都斗成了习惯,一时竟忘了分场合。
出于弥补心态,李辉有些生硬地同林言之搭话道:林院士,是直接送您回别墅吗?
林言之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声音不冷不淡,既然是逃院当然要走得远一些才不容易被找到,我看不如就一路往西边开。
李辉还是跟林言之交道打少了,对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说话方式反应不及,一脸懵地回道:啊?往西开?
林言之转过身看向车内的后视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称得上灿烂的好看笑容,让我们一起去追逐落日吧。
啥?!
李辉干笑了两声,哈哈,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呢吧?
不然呢?
林言之突然收起笑,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芒,好笑吗?
对于林言之这时不时就抽一次风的情况,吴海虽还算不上是处变不惊,但也有了自己一套应对章程。
他赶忙压低声音给李辉提醒道:好笑,快说好笑!
遇到林言之脑袋不正常的时候一定要顺着他的话来,不然最后被套进去的十有八九是自己,吴海对此是感触颇深。
好好笑?
李辉满头黑线地说完后,就见林言之移开视线看向车外。此时此刻,李辉突然打心眼里对吴海生出了几分敬佩。
这他妈与虎谋皮,也不过如是了吧。
李辉在心里文绉绉、脏兮兮地吐槽了一句后不敢再乱开口,车内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目的达到,林言之微微皱着的眉缓缓舒展开,方才他们二人旁若无人谈笑时的模样,刺眼到让林言之心里充满了破坏的欲望。
同一时间,展锋顺着医院里的给水系统先一步回了家。
他像只黑糊糊的陀螺,一到家就没消停过,先是跑去把电热水器打开调好温度,又去把冰箱电源拔了,然后手脚麻利地搬出了冷藏柜里所有的苏打水丢进刚刚蓄好的温水里泡着。
等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赶紧把洗碗池里的水放掉,恢复常温的苏打水被整整齐齐地码回了冰箱。
展锋刚把台子上的水渍擦干净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了响动。他身形一缩,只见一道黑影顺着缝隙钻进了橱柜里。
吴海跟着林言之进到客厅,任劳任怨地从巨大无比的挎包里取出资料,随后又整整齐齐地摆回了茶几上。也亏得军用挎包质量够好,装了快几十斤重的材料还结结实实。
林院士,马上到饭点了,您想吃点啥,我去给您买了送来。
这三天来,吴海日日被柳秦宵拉去进行思想教育和健康常识普及。
话题从国之重器讲到了营养占比,搞得他现在觉得自己要是没把林言之照顾好,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伤天害理。
没胃口。
林言之现下除了对泡澡有兴趣外,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见吴海杵在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也懒得同他多讲,抬手就把宽松的蓝白条纹上衣褪去扔到了一旁。
眼看着面前即将上演美男脱衣的香艳戏码,吴海赶忙撒丫子先撤为敬。
那什么,林院士您先忙。等饭点到了我再联系您哈,您有啥想吃了的随时给我电话。
也算吴海有眼色,他要是再迟上一会儿,躲在柜子里的黑影估计连生吞他的心都有了。
浴室外,展锋隔着细细一条门缝,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的爱人。
林言之身上的每一处、每一寸他无不熟悉。熟悉到哪怕闭上双眼,他都知道那一处该会是什么样的触感,又是怎么样的温度,熟悉到即便不看,也知道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会通向哪里。
但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却是林言之腹部上几道不算明显的粉红色疤痕。
柳秦宵的外科技术极佳,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若非看过林言之的病历,展锋可能都发现不了那些无痕缝合留下的痕迹。
患者摄入了约9000毫克的阿司匹林肠溶片,一次洗胃后被送入观察室。
于十小时后发现胃部大量出血,检查后确认是由大面积胃黏膜糜烂所引起。随即立刻安排了手术。
手术中约有四分之一的胃部被切除,患者状况于二十四小时后趋于稳定。
展锋一字不差地记下了病历上的每一句话,却也仅仅只是记下了,他甚至都不敢去多想。
不敢想他服药后晕倒在地时是什么样;洗胃后作呕虚弱时是什么样;胃出血时口吐血沫时是什么样;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被刀片切割时,又是什么样。
哪怕只是把林言之这三个字放进病历里,展锋都会心疼到不知所措。
那不带人情味的患者二字,是唯一留给他喘息的余地。让他还能再骗骗自己。骗自己那些只是病历,只是用打印机印在白纸上的墨水而已。
他怕如果自己不这样想,那种痛彻心扉的疼和束手无策的痛,会化身成一潭死水,顷刻间将他溺毙。
第十三章 捡回来的第十三天
【小言怎么还不出来。】
展锋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林言之进到浴室里泡了快一个小时,水都要凉得差不多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刚响,展锋就躲进了次卧里,没一会儿就见湿哒哒的林言之缓步走到客厅。
许是泡得时间久了,林言之浑身上下又白又粉,水珠顺着皮肤缓缓滑落,赤躶的身体被暖光灯一照显得格外暧昧。展锋瞳孔一缩,雾黑色的身影不动声色地往门边靠了靠。
喂。
林院士!想好要吃点儿啥了没?
没。
您再好好想想,要不我给您买份粥?要不来碗面,再配上点儿小菜,三素一荤,您看咋样?
不咋样。
那炒菜呢?您有想吃的没?
电话那头,吴海锲而不舍地追问着,看这架势今天不问出来个一二三出来就不打算罢休了。
我想好了,我想吃肉。
肉好啊,您想吃啥肉?
林言之低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你、的、肉。
明明是句玩笑话,吴海却硬是听出一身鸡皮疙瘩。等他回过神,电话那头早就只剩忙音了。
屋内,林言之赤脚走回浴室。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浴缸愣了一会儿,按压式水塞不知道什么时候弹了起来,满满一缸的水已经跑去跟大海同归于尽。
躲在浴室柜里的展锋默默往里缩了缩,深藏功与名。
站了一会儿后身上也快干透了,林言之没了再放水泡澡的耐心,随手披了件浴袍便回到客厅里坐着。
展锋暗暗舒了口气,心里又一刻不停地开始为他吃饭的事儿发起了愁。
林言之倒也没有要饿着自己的打算。饭点一到他便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资料,起身从橱柜里拿了包泡面出来。等到打开冰箱时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伸手不信邪地摸了摸内壁,在确定没有一丝冷气后,皱着眉一把甩上了冰箱门。
那头吴海欢天喜地地接起电话,满心以为这位祖宗终于回心转意了。不成想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到林言之声音不耐道:冰箱坏了。
啊?
吴海还没来得及细问,电话那头就又传出了忙音。连着被摁掉两次电话的吴海只得自认命苦,磨磨唧唧地下了车往别墅走去。
刚进到屋内,就见林言之侧身倚在冰箱门上,面无表情地啃着泡面。白花花的面饼被他捏得稀碎,握在苏打水瓶上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隆起,一看就是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见吴海进来,他抬手指向冰箱。
修好。
吴海挠了挠脑袋,这技能范畴外的业务让他也有些懵圈。他像是欣赏艺术品似的围着冰箱转了好几圈。
好好的冰箱咋就坏了呢?
两个大男人一个旁观,一个动手,满头大汗地折腾半天后宣告放弃。
吴海顶着林言之如芒在背的目光拨通了维修师傅的电话。好在师傅足够靠谱,没过刻钟就上了门。再慢点儿吴海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为自卫玠后,第二个被人看死的男人了。
维修师傅颇为认真地检查一通后,面色严肃地搬开冰箱,抬手按下了电源插座上的开关。
三人听着制冷机运转的声音同时陷入了沉默,展(罪魁祸首)锋心虚地往柜子里躲了又躲。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满头黑线的维修师傅后,吴海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还在啃泡面的林大院士。
林院士,光吃泡面不健康。
林言之停下咀嚼,抬眸看向吴海,直到把他看得快要生理性不适时才开了口:非油炸更健康,精选大骨熬制,汤底浓郁,营养丰富,满足成年人一天所需的能量。
专业级标准普通话再加上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播音腔硬是把吴海给听傻了。
啥玩意?
林言之抬了抬手里的方便面,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漫不经心,广告语。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吴海总觉得林言之这几天来心情好得出奇,但心情不错的他貌似更难对付了。具体表现在从以往对他的爱答不理,成功转化为了耍他开心。
吴海有些无语地回道:那种广告语要是能信,我看大象都能上树了。
林言之挑了挑眉,小吴啊,说起话要负责任,小心我告你商业诽谤。
吴海这下彻底没了招,感情这位还是个品牌铁粉,无脑捧的那种。他正想着要不要寻求场外求助,玄关那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秦梧瞬间收起了脸上细心练习过的好看笑容,眼神警惕地打量起面前容貌有些陌生、身材魁梧的男人。仔细一瞧才认出来是那个叫吴海的勤务员,他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吴海对吗?请问林院士在家吗?
吴海正想着这位秦研究员还真会卡时间,身后突然传来林言之的声音。
秦梧,谁告诉你我出院了。
开门见山的问话让秦梧提前打好的腹稿瞬间作废,他脸色一僵,踌躇着没有回话。
吴海还是李辉?
突然被点名的吴海只觉自己冤枉得厉害,赶忙一个劲儿地摇起了头,急得他方言都憋出来了,饿可莫跟他说哈,饿连他联系方式都莫的。
言之哥,我
林言之俯身靠向秦梧,声音又低又冷,你刚叫我什么?
秦梧脸色一白,强忍着没有后退,那个,林院士。
林言之又往过靠了一寸,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沉声道:我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低哑的嗓音让秦梧身上有些发软,清冽的呼吸一下下打在鼻尖,心中那一丝惧怕像是化作了一撮火苗,将他身上烧得温热。
言之哥
林言之低笑了一声,缠着纱布的手突然紧扣住他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握住了他的咽喉。
这么想跟我攀关系。
林言之手上并没用多大力气,但秦梧却仿佛喉管闭塞,一时竟忘了呼吸。
怎么不先问问我准了没准,嗯?
一旁的吴海脸色难看,想上去拦吧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林言之的手虚虚搭在秦梧脖颈上,那力道别说是成年男人了,怕是随便来个小孩儿都能轻易挣脱脱。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姓秦的研究员会是一副呼吸困难、即将升天的模样,搞得吴海都有些茫然。
好在林言之说完这句话就松开了手。秦梧抬手覆上剧烈颤动着的咽喉,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在皮肤上的余温。
林院士
林言之转身走回厨房,耐心地打着香皂,由着流水冲去指尖残存的触感。见防水的纱布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他便索性单手拆了下来。
什么时候我的儿女情长竟能轮到官方来操心了。让李辉转告他上级,我林言之还没寂寞空虚到让国家来给我拉郎配。
话说到这儿,秦梧自知辩无可辩,小声回了句知道了,低下头藏起通红的双眼。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问自己会不会做海鲜粥,会愿意吃他亲手做的饭,那也是秦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有被看到的。
如今再看,只觉那段记忆就像是被戳破后的肥皂泡沫,黏腻的液体溅射一地,只留下一片狼藉。
他强笑着把手里提着的餐盒递给了吴海,声音沙哑地嘱咐道:里面是一碗海鲜粥和几碟小菜,林院士应该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