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兄妹二人竟然争执起来,燕国夫人越发无措,范阳夫人到底还是心忧女儿的处境,泣道:“大郎,再如何,你也不该瞒着你妹妹,你可知她一心以为皇后乃太后耳目,为防太后生疑,自圣上于潜邸大婚之后,十载以来,竟不曾亲近圣躬,导致如今膝下空空,在宫里也没人倚靠。”
“阿母可知德妃在潜邸之时,做了多少错事?她这阴狠毒辣,野心勃勃早已被圣上洞察,是以才疏远冷落,若非圣上还顾念大父、父亲以及我族满门子弟血战沙场,就凭德妃企图暗害子嗣,陷害皇后,如今还哪能毫发无伤,安享尊荣?德妃急着控诉帝后,难道没有扪心自问,你何德何能得此宽容?”
“若非我族,圣上何至于位及九五?!皇后之位本该属于我,我当初甘为孺妾,是为家族忍辱负重,阿兄,难道你现在为了自身富贵,便要弃我于不顾?”秦霁双目瞪红,这时不是因为悲伤,彻底是被愤怒灼透了瞳仁。
“大言不惭!”秦明也是怒极:“如今我不妨告诉你,你以为平定辽东、收复京畿皆乃我一族之功?先锋军,原本就是听令于圣上统帅,是圣上屡屡身先士卒,才创建功勋,皇后负责稳定后方,支援军需,甚至太原起事、收复长安,也多得皇后部署得当,并以身犯险,今日局面,秦氏虽有功劳,勋业却远远不及帝后,至于德妃你,你在潜邸,安享锦衣玉食,使尽阴谋诡计,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毁坏大业,你竟然还敢妄图皇后之位?!”
秦将军愤而起身:“当初就是为了防范你有碍大业,圣上方才诸多隐瞒,你非但不知悔改,至今尚且执迷不悟!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便警告你,不能图谋不轨,我甚至向你明说,让你死了母仪天下之心,你当时怎么承诺?你如今还有什么不满,你有何资格不满?德妃,正因为我与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我今日才最后一次提醒,好自为知,若然再生祸心,燕国公府保不住你,但你却能牵连燕国公府遭受无妄之灾,我不会为你一人,坐视秦氏一族众多男儿,几代忠勇,舍生忘死创建功业崩之一溃。”
说完拂袖,但并没离开,而是斩钉截铁逐客:“德妃已全孝道,恭送德妃回宫!”
秦霁当然不甘无功而返,但她刚刚一挺脖子,却被兄长一句话就浇灭了气焰:“德妃倘若不舍亲长家人,臣虽知冒昧,也只能请旨,求赐德妃在家荣养,以全天伦骨肉之情。”
秦霁毫不怀疑兄长如果请旨,贺烨一定会顺水推舟,那她今生今世,就不用再想回到大明宫了,她就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结果。
德妃怒极而去,无奈的范阳夫人也顾不得今日是婆母六十大寿,哭得泪如决堤,甚至扑将上前,轻一下重一下的捶着长子的胸膛:“霁儿到底是你妹妹,你怎能待她如此无情?她如今人在深宫,上无天子垂怜,下无父兄庇护,你让她如何立足。”
“阿母!”秦明恼怒未消,口吻尚带怒火:“阿母不能再惯纵德妃了!当年我便告诫祖父,万万不能逼迫圣上联姻,德妃明知圣上当时处境艰难,一着不慎就有杀身之祸,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若非圣上仁义,宽宏不计前嫌,如今燕国公府已经祸难四伏!阿母难道还不明白,圣上厌鄙德妃,无非看在君臣之义,才一再宽容!阿母可知,皇后舍良药救儿性命,那丹药乃世间珍罕,一粒可延常人十年以上阳寿,当初儿子病危,皇后舍药相救不曾丝毫犹豫,可是德妃,在此之前便欲将皇后置于死地!德妃倘若循规蹈矩,儿子担保皇后不会加害,她这一生,贵为四妃之一,纵然膝下无子,亦能锦衣玉食,虽说寂苦,但没有人逼迫她,这是她当年固执己见并楚心积虑谋得!难道阿母为了满足德妃私欲,便宁愿陪上阖罪性命?母亲,是想让秦氏一族担当谋逆大罪,遭遇夷族之祸,尚且还要遭受千夫所指?!”
燕国夫人终于回过神来,长叹一声:“明儿说得对,我们,的确不能再惯纵霁儿了,我儿子、孙子,秦氏一门这么多子侄,皆因忠义二字,战死疆场而无悔无怨,肃宗、德宗,包括仁宗三代帝王,何曾如当今天子般给予我一门嘉诩勋功?我等妇人短见,不该涉及政务,霁儿她为皇妃,已经是深沐皇恩,不能因她一人,让这么多子弟拼死建立功业,毁于一旦,霁儿祖父,风烛残年,尚还镇守边疆,他这一生,坦坦荡荡无愧天地,若因霁儿背负耻辱,他纵死难瞑目,我恐怕更是无颜以对先祖列宗,这件事,就交由明儿处理吧,他比我们这些女流之辈,看得更加长远,也只有燕国公府克守臣子之义,圣上到底还会念顾情份,宽容霁儿。”
“可是霁儿,她还这么年轻……”范阳夫人怎么也忍不住眼泪,今日之前,她本不知道天子对女儿竟然如此冷落。
“我也看出来了。”燕国夫人再是一声长叹:“不怨别人,这都是霁儿自己造孽,她呀,心气太高,所求非能及,当初也怪你我,一味纵容她为所欲为,这才酿成苦果。”
老夫人到底是经受过风霜磨砺,不少生死诀别,虽说心疼孙女,但并非懦弱昏聩,摆摆手让长孙自去:“今日我寿辰,圣上特许恩惠家宴,虽横生枝节,也该掩示过去,莫引惶惑,明儿还是招待你伯叔一辈去吧,至于你阿母,我来劝慰,你不要再担心了。”
不提老夫人如何安慰儿媳,单说秦霁,回宫途中自是怒不可竭,徐女史不敢询问,何掌事却没有那多顾忌,引着德妃抱怨出来经过,她正要愤愤不平煽风点火,徐女史连忙见缝插针:“秦将军只图自保,虽说可气,但奴婢斗胆提醒,贵人眼下,孤立无援,也只能暂时隐忍……另有一件重要事,秦将军只怕不会向陛下隐瞒贵人今日这番抱怨,要是被圣上得知贵人如此不甘……”
何掌事怒道:“这都怨你出此下策。”
“何为上策?公然冲撞帝后便是上策?倘若触怒天子,累及燕国公府,贵人又哪里还有后路?”徐女史为求活命,这时也不甘示弱。
她睨了一眼德妃阴沉的神色,把牙一咬,硬着头皮说道:“唯今之计,贵人理当先一步向圣上坦言心中委屈,但千万谨记,不能触怒圣上,话要说得软和,贵人,恕奴婢直言,便连皇后,在圣上面前也是轻声细语,贵人切忌与圣上争执,当以真情打动。”
“真情?圣上对贵人何曾有真情……”
“住口!”徐女史竟然喝斥何掌事:“圣上乃天子,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何阿监一味只知煽风点火,难道是想陷害贵人于绝境?!主辱仆死,何阿监区区奴婢蝼蚁之命不值一提,但贵人何等尊荣,岂能为你连累。”
何掌事万万想不到徐女史竟然胆敢如此狂妄,恶向胆边生,甩手就是一个掌掴。
德妃竟然视若无睹。
徐女史心中泛冷,但为了自保,不得不苦求:“贵人千万三思。”
她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秦霁才如大梦初醒,但并没有安抚徐女史,更不曾责斥何掌事,她往后一靠,闭着眼睛:“你们不要吵,容我好生想想,今后究竟应当何去何从。”
还能何去何从?剑已如悬头顶,持剑人是自己的兄长,把柄是自己递了过去。
于是德妃回宫之后,径直便跪在了紫宸殿前,显然这回是打定主意,天子若不诏见,她就要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了。
贺烨不怕泼妇,但他要在紫宸殿诏见外臣,他担心的是会不利于燕国公府。
外臣如果看见德妃在殿门前“罚跪”,而他这天子显然无意宽免,只怕宫外立即便有谣言滋生,以为燕国公府行为了多么大逆不道之罪,出身秦氏一族的德妃跪求面圣也无法挽回,就算接下来天子并没有降罪燕国公府,经有心之人宣扬,谣言不会就此不攻自灭,他们会相信天子迫于情势暂时克制,迟早会清算秦氏一门,虽说燕国公府当然不会毁于流言,可威望必然有损,若严重到了让部下将士也因捕风捉影而心存忧惧的地步,这当然不利于接下来贺烨将要展开的军事计划。
谣言虽能止于智者,无奈世间多的是庸人。
将在外,君臣之间的信任便显得越发重要,天子当然不会坐视可能滋生的嫌隙,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
长安殿那位韦太后,可不会因为江山社稷的大局便放弃私欲,否则当初也不会只为清除内患,明知突厥等异族并无修好之意,而宁肯丧权辱国。
贺烨是不能任由德妃长跪殿前的,但对于这位再一次不顾大局的胡作非为,他当然极度厌恶,此刻又正与陆离、贺湛等等商谈几件要务,虽不少都是心腹近臣,仍有几个外臣,这当中就包括了谢饶平的党羽之一,所以他只能不动声色克制怒火,暂时起身离开议事处,却并没有因故终止会议,交待江迂将德妃带去内堂等候,又往左侧的敝室换了一身衣裳,重新返回议事处。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会议终于结束,贺烨冷着脸往内堂走,途中忽然又改变主意,微一四顾,择中了一处四面敞风的偏厅,抬脚便转了方向:“把秦氏带过来吧。”
“在这里?”江迂疑惑道,连他都看出德妃目的,无非是想邀宠,如此轩敞之处又哪里适合“发挥”呢?
“要不然还能在哪里!”皇帝陛下瞪了一眼内监,已经径直迈入偏厅,四平八稳往屏风前的榻椅上坐下,俨然是要审问人犯的架势。
虽说左右还设着坐榻,看来德妃也只能在御坐前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