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休沐,贺湛的精神却甚为萎靡不振。
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昨日傍晚开始,鼻子发痒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不知是哪些小人在背后嚼牙,闹得他没法子静下心来处理公文,以为今日不用早起,晚上小酌几杯略尽酒兴的愿望也落了空——案牍劳形直到人定时分,困倦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还哪顾得上闲情逸致?把纸笔一丢,在书房里倒头大睡,终究不及高床软枕舒坦,醒来时全身酸痛闷汗浆背,洗了个冷水浴,都不能真正神清气爽。
贺尚书当然没想到背后拿他嚼牙的“小人”,是天家一对父子。
他这时站在廊庑下,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抻着腰骨,却并没有多少悠闲的神色,反而蹙着眉头闷闷不乐,偏偏又见一个往常甚是喜爱的婢女,竟一改天真浪漫的意趣,扭扭捏捏捧着执壶走了过来,学那莺声娇语的腔调,矫揉造作得不忍直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低眉斜眼沾沾自喜,以为这样的姿容多么美好一般。
贺湛用那把纸扇指了过去:“艾襦配牙裙,色虽素雅,与你却并不相衬,你一贯便爱明媚艳色,也更加符合性情,还有为何扭扭捏捏,说个话也拿腔作调,中邪了?”
婢女满脸委屈:“那日含霜如此穿着,郎主分明赞她秀雅,喜她仪态斯文,婢子是怕郎主嫌恶艳俗粗鲁……”
贺湛揉着眉头:“风姿各俱,却是以天然为佳,含霜以文雅含蓄为美,你之美则为爽朗活泼,各有妙趣,如今你舍却天然,无异东施效颦,有何意趣?你们虽为婢女,在此处宅邸,大可不必为迎合主家,磨灭天然性情,更不可为逞强争宠,用尽心机争奇斗艳,你若真心认为含霜更美,也不该只仿其外表,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如向她请教怎么修习内在,多读些诗书,才能理解文雅之意。”
那婢女忙不迭地摆手:“婢子蠢笨,可学不会那些诗词歌赋,婢子这就去换身衣裙,今后再也不敢东施效颦了。”说完竟略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了。
贺湛方才摇动扇子,高声道:“对,对,就这样才算天然。”
忽然却见一角月亮门,妻子婉萝站在那里,颇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窘迫,贺尚书不由又揉了揉眉头,摇着扇子迎了过去:“为何站在日头底下?”
说着话已经是转身走向角门边上一处凉亭。
袁氏垂头跟了过来,也跽坐在苇席之上,她唇角带着笑容,目光却看向这方苇席上,墨色勾画的兰叶缱绻:“见夫郎调教婢侍,不敢叨扰。”
“我知道你一惯注重礼矩,有些不惯婢侍放诞,内宅事务原本我不该插手,只是在这方院落之内,也望娘子稍微宽限几分。”
袁氏连忙分辩道:“妾身并非心存不满,只是……唯恐打断夫郎,引起误解。”
贺湛有些无奈,他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放纵婢侍,但实在不喜身边奴从都泯灭天性表现得谨小慎微,这些女儿家虽说没有良好的出身,但也不乏风骨灵秀各有所长,他欣赏她们的天然质朴之美,这大约也算好色,他知道妻子介意,但他实在不能容忍身边都是乏善可陈之人。
干脆避开这个话题不谈:“魏氏一大早登门,是为何事?”
时至如今,贺湛仍不肯称魏氏一声“嫂嫂”,婉萝也的确大感无奈,她斟酌了一番言辞,适才回应到:“姒妇是提醒妾身一件事……那任十娘,如今被太后留在长安殿,昨日下昼出宫,特地请了姒妇及好些个女眷面谈,说是太后与皇后殿下置气,心烦气躁,希望姒妇她们能抽出一日空闲来,一齐入宫安慰着些,姒妇心里便觉奇诡,疑惑着太后明明将皇后视若亲出,怎么会……妾身那时在洛阳,见过皇后殿下,比姒妇知道更多事情,却也晓得不能张扬,只是应付了姒妇几句而已,姒妇倒也没有追问。”
“看来皇后是向太后正式宣战了。”贺湛对这件事当然不会惊讶,也如实告诉婉萝:“很多事情,我之前的确不曾对你说明,是乃事关生死成败,我理当警慎,我也知道自从你得知当今天子起事时,心中震讶,一定会介怀夫妻多年,我却不曾坦诚相告,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今后,我并不想对你丝毫隐瞒,皇后与太后之间冲突,眼下不过初显端倪,今后会越更激烈,你心里也该有所准备,对于普宁坊本家,今后仍需戒备,只是皇后与太后反目成仇一事,告诉他们也无妨碍。”
婉萝应诺,又再说道:“姒妇还提起一件事由……”忽然迟疑,吞吞吐吐不知当不当说。
贺湛忍不住蹙眉:“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不成?”
“是妾身忽然醒悟,姒妇之所以提起此事,恐怕已经从妾身语态,洞谙太后皇后之间争执确凿。”婉萝神色间越见赧然:“姒妇是提出,倘若鱼儿今后选为皇长子侍读,能否也让佳儿作个伴。”
贺佳是贺淋与魏氏的小儿子,年纪与鱼儿相当,虽说比皇长子年长几岁,若择伴读,的确是备选之一,但备选可不一定便能入选,魏氏是想通过表妹的裙带关系,让贺佳得到这个机会。
贺湛冷笑道:“魏氏的确精明,你虽没有直言,她从你态度中,只怕已经笃断帝后当真同心,她才敢把赌注压在皇长子身上!”
突然又品味出妻子似有言下之意,贺湛的眉头蹙得更紧:“你是想让修儿为皇长子伴读?”
鱼儿大名为修,自他满了十岁,贺湛便不再以小名称谓。
但贺湛这句问话莫说神情,语气也颇显得几分严厉,让婉萝心中一沉,隔了好半响才道:“妾身以为,夫郎原本就有此想法,皇后从前便格外疼爱鱼儿……”
“十一娘不会让修儿为皇子伴读。”贺淇斩钉截铁说道,当见妻子惶急的神色,吸一口气,缓缓柔和了语气解释:“我是天子近臣,但过去十余载,世人却皆知我得太后器重,如今朝堂之上虽心知肚明我真正效忠于圣上,但他们仍然会存物议,责我投机取巧,讥我首鼠两端,我不在意,但皇后会在意,所以皇后不会让修儿走贵幸近臣之路,将来如我一样倍受争议,修儿虽说不算天资过人,庆幸甚知上进,年纪小小,经史学得扎实不说,诗赋之才比我当年更加优长,将来大望进士及第,这才是正道,圣上如果能够实现盛世之治,修儿将来成就理应在我这父亲之上,他既有望堂堂正正,而且有志风骨峭峻,你我为他父母,理当赞诩支持。”
婉萝越更低下头去:“妾身惭愧,因犯短见心急之谬,险些误了鱼儿前程。”
“慈母之心,自然希望孩子能取捷径。”贺湛摆摆手,他本就无意责怪婉萝。
“只是姒妇那边,真不知应当如何答复了。”婉萝却愁容满面。
贺湛瞬间大动肝火:“她还有什么不满?她魏氏一门,之前乃毛维党徒,毛维贬黜,是我提醒魏氏警慎依附元得志,故而才免于涉触多少歹事,如今韦太后失势,贺淋、魏氏均未受到牵连,他们难道还指望着威风八面权倾朝野?!人心不足,咱们需得着给他们交待?!”
婉萝心中苦涩,魏氏不仅是她姒妇,更是她表姐,她不念其余情份,但若非表姐当年作媒,她又怎能与贺湛成为结发夫妻?但她同时也知道丈夫的心结,婆母无情,兄嫂无义,又怎能要求丈夫顾及血缘之情?她能够为魏氏辩解的借口,也只剩那么一个了。
“阿家面前,也多得姒妇时时为妾身转圜。”
贺湛深深吸一口气:“母亲大人如今还有什么不满?”
“是姨母……因表妹……刘氏之死,对夫郎多有埋怨,常在阿家面前抱怨。”
婉萝说完这话,半响不闻贺湛回应,她心中不安,小心翼翼抬眸,正对丈夫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不由更是发紧。
“诽议太多,如今也不愁再多一项不孝了,普宁坊那边,从此你不用再理会,母亲大人若怪罪,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说我不让你过去虚应他们这番无理取闹。柴取夫妻二人,背负叛国投敌之罪,刘氏并非连坐,而为主谋,获斩首之刑是她罪有应得,对于这一件事,我毫无愧疚可言,也不需要向任何人道罪求恕。”
“可毕竟夫郎对她,也曾有过夫妻之实不是吗?”这话脱口而出,婉萝自己都惊呆了。
贺湛却轻轻笑道:“你介意?”
却不待妻子应答,自问自答:“你当然应该介意,但我必须纠正,我和她那不叫夫妻之实,充其量只算一桩交易,她是买方,我是卖家,被一介女流逼迫出卖肉体,你当然应该鄙恶,那些人指责我不择手段,嘲笑我恬不知耻,他们也许说得都对,我原本便不是正人君子,对不住,这事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看着丈夫竟然施以长揖之礼,真如郑重其事的告罪,然后一声不出离开,婉萝心急如焚,更加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她早就应该明白,丈夫是因为逼不得已才屈从刘氏,不是因为刘氏之死而怅然若失,而是因为这桩屈辱的事件郁愤难平,这才是她应该坚信的事实,但她偏偏忍不住胡思乱想,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变得如此愚钝,如此疑神疑鬼,如此患得患失。
好像在知道那些机密后,她就变成这样了,固然其实早就察觉丈夫对她有所隐瞒,但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娶了我,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我,你瞒了我这么许多事,甚至把你的生死都交给了另外的人,我做为你的妻子,却一直被你排斥在外。
这么多年,我的夫君,难道你依然还是,不曾爱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