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莹阳真人极度震惊以至怔默时,贺湛从蒋公卜断“重生之人乃帝星从者”的谶语说起,直至王宁致怎么怀疑,自己怎么验证十一娘即为渥丹重生,这番解释细致,当然还是为了劝服莹阳真人往洛阳避险。
“阿姑,长安城只余三万守军,柴取这京兆尹万万无能固守不失,晋王殿下短时间内不及援救,长安城保不住了,突厥破城而入,必定不容贺周宗室,阿姑留在长安必有性命之忧,但阿姑要相信,晋王既是帝星,有五姐辅助,必然能够重振河山挽救华夏于倾覆之难,大周不会亡国,阿姑何需绝望?”
“倘若阿姑被俘抑或遇害,让五姐情何以堪?十四亦无颜面对五姐,阿姑难道就忍心看五姐自责,十四悔恨?阿姑,五姐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所望无非为裴郑二族昭雪,亦为她敬爱之亲长能够平安喜乐,阿姑若然遇难,让五姐怎能不自责,怎能不悔恨?十四恳求阿姑,先往洛阳吧,十四坚信,当五姐知闻长安沦陷,必定不会坐视不顾,纵然晋王殿下暂时难以分身,五姐也会先行赶赴洛阳,图谋夺回长安,驱逐蛮狄,五姐还需要阿姑援助,在此关键时刻,五姐情绪若有波动,将会影响全盘大计!”
贺湛说完这番话后,莹阳依然沉默良久。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眼底已然湿红泛生,莹阳抬手,摁在胸肋上,仍然难以置信:“十一娘,当真是……渥丹?”
但她显然并不需要贺湛再一次肯定。
十载之前,那些师生相处的往昔旧事,点点滴滴,又毋庸置疑。
其实原本故旧的“错觉”早常滋生,但莹阳真人却无法信任世间真有如此玄奇,却让人欣喜庆幸的异事。
渥丹,那个苦命的孩子,原来是她回来了,回到了自己身边,依然敬爱她为师长,不曾有一丝一点抱怨。
多少年了,从十一娘五岁之时,到如今的晋王妃,这个国家唯一的救星,这么多年,一步步走到今天,是多么艰辛不易。
就像飞蛾扑火,随时可能再度被焚为灰烬,但如今贺周的江山,却要依靠曾经惨死在阴谋倾轧下的孩子救助挽回。
莹阳真人忍不住泣不成声,但她到底还是被说服了。
她望向窗外,春阳媚照桃红。
“是啊,我不该这么死去,当初我无能营救渥丹,甚至是我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她回来了,我却还亏称她一句罪过。”
“阿姑……”
“十四郎,我去洛阳,婉萝与鱼儿兄妹我会替你照抚,可是你呢,你要怎么办?长安若然不保,你乃宗室子,突厥人不会放过你。”莹阳打断了贺湛的劝慰,她伸手过去,放在贺湛的肩膀上:“相比我,渥丹更加需要你,贺周国祚、江山社稷也同样离不开你继续辅佐,而相比我,你甚至从未享受过生于宗室之尊荣,你才是真正应当袖手旁观者,并不需要为了这个诡谲阴险之朝堂,出生入死。”
“十四所有尊荣,皆源于阿姑恩惠,而温情厚爱,同样源于阿姑及五姐施予,因为阿姑,十四以生于宗室为荣,出生入死是知恩图报。”贺湛笑道:“可是在世人眼中,我这个宗室子早与皇族血缘淡薄,贺湛无非奸诈小人而已,这也给予了我能够与突厥人周旋余地,阿姑放心,十四不会拼得玉碎,我会保留这条性命,竭尽心机,等到晋王殿下夺回长安,十四没有绝望,十四仍有斗志。”
“你要佯服突厥?”莹阳不无担心:“你可知道,一旦如此抉择,将来只怕……”
“阿姑,十四但求无愧于心。”
——
贺湛终于送走了豫王府留在长安的女眷,也作别了自己的妻小,而与祖太妃、莹阳等人避难洛阳的同行人,还有柳仕宜一家以及均宜之子,京兆薛部分女眷,这其中包括了薛昭。
陆离往太原推行新政,韦太后特地扣留其“庶子”薛昭作为人质,“恩许”为天子伴读。
不过薛昭这伴读徒有其名,他当然会与天子贺洱保持距离,太后也并没格外留意他,三年之前,薛昭顺利考取进士科,经柳信宜保媒,娶了京兆李庶支之女为妻,而他的岳父,正是河南尹李辰翁的长子。
李辰翁看似位高,在韦太后执政期间,实在不算炙手可热,毕竟天下若无动乱,河南尹与太原尹的职权相当,虽治管一方,然则并不算中枢重臣,而李辰翁甚至不如先太原尹毛维,他根本无权调动洛阳驻军。
柳信宜为薛昭保媒,必然事先征得了韦无平的许可,所以太后对这桩小儿女的姻缘压根没有留意。
而京兆李与京兆薛也不是首度联姻,京兆十望之间,姻亲关系原本就是盘根错节。
薛昭岳丈也不是京官,毫不起眼的一州长史,薛昭至今仍在候职,也就是说,他虽取得了出身,还不算正式入仕,关于什么共治议和、贺珝党除等重大政事,他压根没有发言权,想要悲愤的挂冠请辞甚至都没有资格,韦太后如今疲于奔命,彻底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质”。
陆离祖父、父亲这回都没有离京避难,但为防突厥破城之后女眷惨遭凌辱,当然要防范未然,而护送安置家眷的任务,薛公交给了薛昭。
对此薛昭耿耿于怀,他更加希望的是与亲长以及万千百姓共患难,不过贺湛知道薛昭的真实身分,十分感激薛公的仁义,直到此时,薛公仍然不忘为京兆裴保全一脉香火,而他自己,尽管老迈高龄,却愿意与成年子侄留在长安——太后与朝廷虽然撤逃,但高门望族仍在,对于长安的固守,当然具备积极作用。
除了京兆薛与京兆柳,崔、王、李、萧、袁五姓望族,同样没有尽数溃逃,其中崔、萧两姓宗主坐镇长安,之于王、李、袁三家,宗主皆为朝臣,虽然反对迁都,但都没有挂冠请辞,是以不得不随往金陵,王相国之目的当然是为晋王效力,而李、袁两家的宗主多少便有些见风使舵的想法了,不过相同的是,他们并不愿割舍长安,他们都在期望大周仍然可以战胜突厥。
还有京兆韦,原本宗长乃韦太夫人嫡亲兄长,两年前辞世,宗主之位落到庶弟韦元平手中,韦元平当然溃逃,京兆韦虽然仍有族人留在京都,作用已然不大。
至于京兆谢,此族不用说,当然跑得只留下大宅几座,实在来不及带走的粮粟,都被族人家仆瓜分一空。
不得不说的是京兆卢,自贺衍驾崩,就此江河日下,嫡宗正系尽皆无所事事,仕进无望,没了靠山,仗势欺民违法乱纪自不敢为,渐渐向商业的途径发展,这些年来,很是闷声不吭发了一笔横财。
所以京兆卢的宗主也就是荣国公越发不舍得抛家弃产,而且狂妄如他根本不信长安会被突厥攻破,京兆卢竟然也留在了长安城,并且连女眷都未送出城去避难。
只不过当崔、薛二姓带头,召集八大家族商讨如何协助京兆尹抵御外敌时,荣国公完全没有兴趣,毫不犹豫拒绝出席,只留下财大气粗的一句话:“要人要钱,出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