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常山隘三百里外阜平县,有一处名为游龙山的溪谷,此处山峦叠嶂、沟谷纵横,虽与晋朔境内五台山相近,然两地并无栈道沟通,天险为兵锋之阻,使得军马望而兴叹,论其如何神勇,也无能越险入境,只得是取道往南,经苇泽关方能驰攻晋朔,不过游龙山脉,确为南进军马伏藏休憩绝佳之处,往这幽谷深林里一躲,极难被敌方斥候觉察。
以先锋军为首的五万部,自居庸关而出,绕行怀来、涿鹿、过白石山,这一程并非坦阔大道,六百里急行军,仅耗四日时长,待至阜平,真可谓是人困马乏,不过在此停顿了两日,眼看辎重部队业已抵达,被武威侯点为此次军事行动主将的青面少将秦八郎仍然按兵不动,士官们竟都有些焦急起来。
因为鼓励急行军,此时五万部卒无一不知苇泽关正被安东军强攻,他们极大部分均为晋朔人士,家眷妻小安危未卜,当然无不希望立即杀至关外解围,经过两日休整,这时体力均已恢复,便有好些个士官代表部卒,向各自旅帅请令突击。
而武威侯派遣让贺烨率领的几个将官,无一不是心腹,均为秦氏族人,心知肚明“秦八郎”的真实身份,当然不会因为士官之急而质疑军令,可他们当然也同样心急如焚,固然家眷妻小不在晋朔,然而这场战争却关系到他们的生死荣辱,谁都不希望苇泽关有失,给予安东军反败为胜的机会。
秦明叔父秦靖夷,做为武威侯之子,尤其牵挂家族宗孙此时安危,当听旗下旅帅代表士卒请战之愿后,转了十好几圈,终于把脚一跺,把牙一咬,握着拳头便直入主帐,往正蹙着眉头研究舆图的贺烨面前一跪,抱拳推出:“殿下,辎重业已抵达,何故还在犹豫,无郁只率四万部,可抵挡不了穷途末来必须孤注一掷之刘洪元部多久呀!”
柳彦紧追着秦靖夷进来,见这性情颇为急躁的将官并没有冒犯之行,才缓缓松了口气,他也眼巴巴地看着贺烨,因为他固然知道贺烨一些计划,却也同样不明白贺烨究竟在犹豫什么。
“据两位看来,我们需要多少人马,才能在尽可能避免伤亡情况下,击溃安东军主力?”
不同于秦明与十一娘,尚且大致估算出刘洪元部至少有二十万人马,贺烨及秦靖夷等,对敌军人数自然估算得更加精确。
秦靖夷便道:“刘洪元本率三十万部,然留十万驻守居庸关及幽州,已被尽歼,另保定驻军近五万,而我军有三倍于保定,刘洪元要想阻断我军攻克保定追后围剿,固然下令保定军据城不出,可仅靠五万部,是万万不能阻挡我军多久,因此至少会从二十万部中,再增援保定两万,另,刘洪元应当预料见我军会分援解围,不经保定而走常山,所以一定会在途中设伏,一来可狙击后援,倘若我军并不急着解围,而是经曲阳围攻保定,伏军亦能及时出击,援救保定夹击之困,故这一队伏军,应当也不会少于三万。”
柳彦急道:“这么说来,刘洪元主力保守估计亦有十五万人,除非我军攻克保定,尽歼这十万部,才能顺利歼灭刘洪元部。”
贺烨颔首:“保定城中七万军,固守不出,即便有我们这五万部夹击,真要攻克至少亦需二十日,二十日,已经足够刘洪元拿下苇泽关,但要是五万部直接破了伏军包抄刘洪元,以九万部对十五万,胜算至多只有五成,故而我们不能与刘洪元硬拼,而要迂回作战,最好是先袭其粮草部队,扰乱其军心。”
“殿下所言甚是,事不宜迟……”
贺烨却将手臂一竖,打断了秦靖夷的话:“急不得。”
他轻轻敲击舆图:“要想成功牵制刘洪元,必先破伏军,并要争取尽少折损人马,破三万伏军,咱们损失不能超过两千,硬碰硬肯定不行,故而我已遣出斥候,争取摸清伏军所在,倘若他们是在常山隘……”
柳彦眼中一亮:“殿下是想经断魂谷,偷袭安东伏军?”
“断魂谷哪有道路取常山隘?”秦靖夷满头雾水。
他年轻时,便随武威侯曾经镇守过北疆,对燕赵地形相当熟悉,当然知道断魂谷所在,是位于获鹿县以西,正好在常山隘东南向,不过断魂谷之所以得名,正是因为峭壁之下,激流汹湍,根本无路可通,除非两胁长出翅翼,才可能完成这个偷袭计划。
“断魂谷并非无路,自夺常山,殿下便多次深入山林探路,一回偶遇年迈猎户,在断魂谷中已经生活了六十年载光阴,据那猎户所指,确有一条小道可通崖底,殿下与我一齐验证过,虽道路崎岖难行,万一失足便会坠入深渊,故而人迹罕至,然而对于军士而言,却并不是多么危险。”
“可就算有径能通谷底,如何渡过激流?那处可是连木桥都不能搭建!”
“从前不行,现在却是可以了。”柳彦兴奋道:“上回我与殿下深入谷底,便见水势浅缓,完全不似猎户所言湍急莫测,大奇,溯流而上,才发现上游处不知何时发生山崩,竟然是山石崩落阻断了水流湍急,现下莫说军士,便连稚子小儿,都能轻易从那浅涧渡过。”
旧岁虽说息战一年,贺烨却也并没有游手好闲,不仅常山,便连洺州等地关隘四周他也用脚步丈量过,但当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发现捷径,以便制定军事计划。
当时柳彦还腹诽过殿下这是无用功,武威侯部下,可是许多熟悉路径的斥候,哪里需要亲力亲为?但万万没想到,天险竟会因为天灾而改变,旧经验并不能创造新战机。
“先不要兴奋。”贺烨扫了柳彦一眼:“欲至获鹿,必经常山隘前,咱们这么多人马过去,还能不惊动伏军斥候?这回,我们可没办法将斥候一一清除了,所以,就算探明刘洪元果然在常山隘设伏,咱们也只能先取道向北,假作夹功保定,迷惑敌方斥候,再分军绕向饶阳,过衡水、鼓城才能避开斥候进入断魂谷。”
偷袭的关键,就在一个“偷”字,而为了达成这个“偷”的前提条件,绕道一大圈便是理所当然,而且要是贺烨这五万部全都“不翼而飞”,常山隘的伏军必然也会有所堤防,人数虽然占多,但偷袭不成,使伤亡增多,那又何必绕道,不如直接冲袭常山隘了。
“我在考虑,偷袭伏军者仅为先锋部,剩余三万人马,都要留在保定,以助广阳主力部队迅速攻克保定,支援苇泽关。”贺烨又道。
这一取舍,说来简单,要下决断却相当不易。
“仅先锋军包抄刘洪元?”秦靖夷瞪着眼,努力克制着心里翻涌的质疑:“殿下,就算无郁部毫无折损,先锋部也没有伤亡,满打满算六万人,怎么牵制十五万敌军?”
“凭先锋军对安东军之威慑,少这三万人并不要紧。”贺烨挑起眉头,胸有成竹:“秦侯如今手中仅十万部,保定城却至少有七万部,他们若固守不出,秦侯甚难及时攻克,所以秦护军领此三万部,要不惜代价吸引保定敌军分支南门,才能造成北门薄弱,夹击得手。”
秦靖夷固然心中尚有质疑,但想到晋王几乎从无败绩的光辉既往,并连这回釜底抽薪速夺幽州之策,连他的父亲武威侯都连连感慨胆大心细,这位从三品护军的中郎将,此刻实在没有在晋王面前摆资历的底气,故而也是大声称诺“不辱使命”,再无二话。
贺烨见说服了这位,才交待柳彦:“一入断魂谷,道路崎岖马不能行,我们虽可步行,但歼灭伏军后,却不能仅靠步行赶往苇泽关,一旦策定计划,这些后续事宜由你安排妥当。”
战马不能入谷,那么便需要再绕一圈远路送去常山隘,否则贺烨这两万部歼灭伏军后,非但要靠腿跑着去苇泽关,还要靠腿袭杀刘洪元大军,他们打的又是牵制的主意,前提条件是占了便宜便要立即逃跑,人腿能跑得过马腿?所以战马是必须的,这个相当重要。
作战便是如此,虽说计谋看来没有多么复杂,然而要想将每一环节实施到位,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比如十一娘现在就考虑不到这多细节,她在阮岭归来之后,听说“王进谷不允出战”的话,心里那叫一个哀嚎连天,数数日子又已经过去了五天,就忍不住埋怨,晋王殿下,你的援兵呢?多久才能到,我是真的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