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年过去。
这一年的上元节,晋阳城中也是十里彩灯热闹非凡,十一娘登上晋王府的灯楼,眺望着底下一片五光十色人头涌动,恍然又如身临长安城,只她的心情,总比旧时更多一分豪情与飞扬。
因为大周的国都佳节纵然繁闹,她也无非只是芸芸众生之一的看客,怎比得今时今日,晋阳城里之所以一片欢娱喜庆,与她息息相关。
这一年,其实过得并不平静顺坦。
毛维虽然看似偃旗息鼓,但自然不会当真无欲无求,连连败退似乎让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蜀王将来的崛起,越发对谋士郭居安言听计从,行事竟然谨慎起来,不再与晋王一系针锋相对,如一条蛰伏草丛的毒蛇,阴冷的眼睛仍然紧盯猎物,等待着时机合适时,致命一击。
十一娘不敢放松警惕,毛维党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要关注分析防范未然,却偏偏不能揪出这条毒蛇斩除祸根,同时,她还必须时时关注庙堂之上的风云变幻,她已经远离两年,七百时日过去,决不能让徐修能、谢莹之辈抓住任何机会,挑唆离间韦太后对她的“信重”。
可有些明知大有风险的事,她仍然要暗中施为。
越来越多流民投奔晋阳,于是太原百姓渐渐知道了普天之下,除太原之外,似乎并没有能让平民百姓安居的乐土,那些关于太后仁爱慈悲的谎言渐渐维持不下去,这个已然腐朽的朝堂,崩坏的统治,终于开始暴露那丑陋的根系,市坊之间,有议论滋生。
总结为一句断言——若非晋王妃,太原早已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十一娘知道这样的局面并不利于晋王大业,可是她无能扭转,因为她不能只图自保便无视百姓之苦,看着他们挣扎于饥寒交迫,看着他们千里来投,却绝望的死在异地他乡,魂魄难归故里。
她只好尽可能的掩饰,不让政敌抓住把柄攻讦,却无比清楚长此以往,韦海池必然会忌惮民心所向的晋王妃。
而一年之前,虽然潘辽联军气势汹汹进攻,却因萧延达这一主将之误,导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可这样的打击到底不能动摇潘博与北辽的根基,当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战争的号角再一次吹响,北辽萧皇后倾尽所能,为萧氏诸将再一次争取到将功补过的机会,数十万大军这回没有主攻苇泽关,而是针对更易突破的云州展开猛攻,战况一度紧急。
每一回随着战报抵达,晋阳城中几乎都会响起军属的哀伤哭嚎,因为他们的儿郎战死沙场,而十一娘能做的事情,也只有施以钱银抚恤。
偏偏这一年,河东道遭遇旱情,虽不至于颗粒无收,百姓们非但不能上交赋税,甚至还要依靠官府放粮,才不至于路有饿殍,十一娘固然有所准备,保证太原、云州百姓温饱不难,可是被旱情影响者并非这两座城池,而是整个河东道!
又逢剑南、岭南洪涝,导致粮价攀升,让十一娘发动商贾购运粮粟的计划无比艰难。
好在是因她上谏,太后终于同意取消太原宵禁制度,这无疑刺激了晋阳城中商事发展,就算十一娘决意提高商税,也不减商贾热情,种种险难关头,到底还是捉襟见肘地应付过去。
这一年粮食欠收,太原百姓非但没有忍饥挨饿,因为商事的发展,提供了百姓们耕作之外,有更多途径养家活口,居然有不少原本深陷于生存之苦的贫民,得到丰衣足食的安定。
又因之前,十一娘早早未雨绸缪,通过留守朝堂的贺湛,将不少有志之士“安插”河东道诸地,在这一批官员的影响下,太原府以外,许多州官县令也转变了想法,固然他们不是真正考虑民生疾苦,注重的仍是政绩仕途,别管目的如何,总之有所改进,面临战火威胁,以及天灾险难,河东道可谓众志成城挺过一年。
这无比艰辛的一年,绝大多数百姓却均未感觉苦难,所以当承德六年的上元佳节,晋阳城中才会营造出这么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
十一娘看着灯楼底下,随着一阵鼓乐齐奏,喜钱如雨向欢聚的人群撒落,千万双手臂高举,百姓们欢呼的声音甚至掩盖了琴乐笙箫,那些高仰的喜悦的面孔,让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晴朗。
没有发生一哄而上争抢的局面,如今晋阳城的百姓,再也不是衣食无依,他们聚集在这里——内城安宁门外,王府豪贵灯楼排列之处,今夜晋阳城最最繁华的地方,不是为了争抢官府散发的喜钱好给老弱家眷换来一餐饱食,而只是为了沾沾喜庆乐趣而已。
十一娘想起贺湛予她的密书——当知前线危急,太原府却大开宵禁,短短时日,市坊不少酒肆歌坊新设,贵族豪商通宵达旦玩乐,就连平民百姓,甚至也有不少踏歌夜游,谢莹在太后跟前,用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表达忧虑沉痛的心情。
她不由牵起一抹讥嘲的笑容。
谢莹许久没有“吟诗作赋”了,看似随手拈来这一句,的确可为敲醒大周统治的警钟!
只不过谢莹却并非真正忧国忧民,而太原府虽然面临战火威胁,看似耽迷玩乐的亡国之象,实际上却让万千不得授田的贫苦百姓找到了养家活口的途径,不少酒肆因为营业至夜深,仍然宾客满坐,不得不聘请更多的雇工,官府又没有轻疏管理约束,商贾们不敢苛扣薪资,而豪贵们通宵达旦的饮乐,带动又岂止酒肆妓家生意?
比如那些跟随豪贵子弟的侍从,他们不可能与家主一同饮宴,于是酒肆之外,大道两旁,各色临时张设的摊档便不愁顾客,而这些小商贩,多数都为原本家无田产的贫民,只是投入极少本金,只要不怕辛劳,将来也能保证养家活口。
做为整个大周,唯一开放宵禁的州府,晋阳城更是吸引了不少商贾注目,甚至有不少游历的士人,也来大开眼界。
十一娘相信,当越来越多的平民得以丰衣足食,他们本身也能成为商肆顾客,其实现下便已初见端倪。
比如因为赋税减轻,城郊那些农户,如今再无衣食之忧,当冬季来临,再也不会成群结队入晋阳城乞讨,因为摊贩增多,官府平抑物价,甚至还会教授摊贩茶点、羹汤等膳食烹制方法,只需十钱,往往便能满足口腹之欲,于是那些生活日渐丰足的农户,在农闲时候,竟也有乐趣资本入城闲逛,看一番市井繁华,品尝过去不敢奢想的“美食佳肴”。
“老汉活了七十岁,总算是在闭眼之前,领受投胎为人之乐。”
——这是有回十一娘“微服私访”,在明榷坊内的一处小摊档,亲眼目睹一个带着曾孙入城游玩的老者心满意足的感叹,老人家虽说须发染霜,脸面手掌尽布岁月与劳作造成的皴裂,可说这话时,却是喜悦难捺。
老汉的话引起的是一片赞同。
“可不是,从前如我们这些人,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坐在晋阳城中胡侃闲扯,享受别人侍候,就说这碗冷淘,虽说只值两、三文,那也不是咱们这类人日常能够花销。”
“花销?谁若白给我三文,让我叫他声爹我都愿意!”
“那时真想着,这做人有何趣味,还不如做猪狗,临死前至少可以吃饱。”
“我那闺女,因从前养活不了,早早卖充了仆役,说她主家养那玩犬,日日竟然还能吃上参葺,跟着一堆仆婢侍候呢,咱们这些人,便是想当猪狗,怕也没那等福气!”
“这话可是胡侃了,你闺女既然已经卖作奴婢,哪还能拿主家之事与你闲扯。”
“我可不是胡侃!原是赋税过重,实在不能煎熬,狠心卖了女儿才有钱带着家人逃亡,听说太原府实行新政,鼓励流民返乡,这才又拖家带口回来,虽然田地已经不能拿回来,我父子两个却有幸成了窑工,一年下来,有了积蓄,吃住不愁,便牵挂起女儿来,废尽心思打听得女儿卖去哪家,多得有尹明府斡旋,为女儿赎了身,如今也算一家团聚。”
于是原本素不相识的食客,又是一片感慨与为他人庆幸。
十一娘记得自己当时忽然眼中酸涩,几乎想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