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的记忆中,王妃纵然有因为他猝不及防的亲近而紧张窘迫的时候,往往不会太长时间刻意回避目光,便如那回汤泉共浴,纵然他步步相逼,就要进行到最后一步,她虽被动,稍显羞窘,当他灼灼逼视时,她的目光也没有丝毫避让,可是这一回,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药效终于还是在她体内蠢蠢欲动了?
纵然并没有达到意乱情迷的程度,可相比无动于衷,已经让晋王殿下欣喜振奋。
而十一娘也的确因为体内渐次涌动以至泛滥,那股无比陌生的悸动,真正感觉无所适从,她甚至能够自觉眼中已然布满春光无限,心慌于这一刻腰身的酥软以及强烈的欲望,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方才相信自己的确中了媚药。
前所未有的羞窘,甚至愤怒,因为她忽然明白了陆离为何明知有隐疾,万万不能沾饮烈酒,却必须冒着生死攸关的风险以避开这个邪恶的陷井。
她不能想象如若婷而来到,见到凶手预设那幅衣冠不整伤风败俗的情景时,就算婷而不会如凶手预计那般大肆张扬抑或暗告贺烨,就算贺烨会听她解释察明一切是媚药作祟,可是恶果若然已经造成,贺烨对陆离与她当真可能不存芥蒂?
假若贺烨不曾动情,尚有可能,然而就如今形势……或许他不会与她反目,或许为了大局,他会选择隐忍,可是两人之间,必定也只能止步于主臣之间,甚至就算将来贺烨志向达成,再经凶手略微挑唆,大有可能做出过河拆桥之事。
最最关键的是,她日后要怎么面对陆离?有朝一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面对父母家人,以及她的八妹。
十一娘非常清楚如若发生凶手预计的后果,那么她与贺烨之间便再没了其余可能。
必将是——前期彼此利用,将来你死我活。
并且她胜算甚微。
想到这些年来苦心谋划步步为营,竟然险些毁于如此龌龊的手段,十一娘又怎能不愤怒呢?
故而就算她清清楚楚地感应到,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托着她的后颈,滚荡的唇舌再度袭卷向她尤其敏感的耳垂,使得一阵悸动越发的涌动泛滥,以至于就快要陷入沉沦,残余的一丝清醒,还是让十一娘坚定地抽出一只手掌来,抵住同样狂跳的一方心胸,她不敢睁眼,因为觉得异常狼狈:“殿下,不行……”
“为何不行?”贺烨鼻息滚烫,以至于嗓音里都似乎带着股火气。
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问,因为他理解十一娘此时此刻的心情。
常人对于媚药的理解,当然认为一当吸入,便会造成情思恍惚,行为那些清醒时必然不会行为之事,类似酒后乱性。十一娘当然不知即便是男子,往往也不会因为媚药从谦谦君子转变为色中饿鬼,除非骨子里就是个色鬼,更莫说女子,更莫说“双机引”与常不同的药效,她不知道这些,所以会心生抵触,因为她不愿意让他误解,让他们俩的第一次肌肤之亲,蒙上媚药作祟的阴影。
莫说十一娘的确有这想法:贺烨之所以强调他不愿“强人所难”,岂非洞悉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这么长时间,他都隐忍过来,采取以情动人的计划,我也早有决断,并不愿与他楚河汉界,然而若这时因为媚药“妥协”,虽我并无过错,难免日后他移情别恋时,不会因此怪罪于我。我虽并不在意会否与他“两情长久”,但明智之策,也得避免从一开始便笼罩于阴影之下。
就说贺烨,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其实也不并不甘心造成十一娘他是“趁虚而入”的误解,只一时情难自禁。
到底还是拿出强大的自制力来,堪堪管束唇舌,怀抱却依然没有放松,听着女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看着她不愿睁开的眼睑,贺烨又觉体内欲火就要焚毁他的所有理智。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你对我到底还是与众不同,你怎么便不想想,你中这媚药已经许久,为何在溯洄时没有情思恍惚?虽然我很清楚,就算眼下,你也没有觉得意乱情迷,可是这不重要……重要是因我亲近纠缠,你终于也感觉难耐情欲,若你对我无动于衷,万不至于如此……可是十一娘,我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双机引’奇异之处,这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不能对你启齿之事。”
所以他到底还是放开了她,只留下无比眷念一吻:“你安心睡几个时辰,也便好了。”
贺烨离开很久,十一娘方觉体内的躁热真真正正平息下来,更兼安神香的抚慰,很快陷入沉睡之中,自然也便不知晋王殿下因为体内躁动不息的欲望,甚至无法在玉管居久留,却明明在打定主意离开时,经过莲池又再犹豫,因为他意识见章台园今日被任氏“占据”,可眼下这心情,那是万万不耐与任氏虚以委蛇,一时之间堂堂晋王竟然有种无处可去的彷徨感,最后居然一头扎进了莲池里……
十一娘幽幽醒转时,夜色已深,虽然帐子外仍有一盏烛照未熄,睁眼时的昏黯仍然让她适应了良久,无雪无雨的晴夜,月色清润如水,却难以照入一隔画屏的床前,往常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因为此夜并没有通燃地热,显得几分清冷,十一娘靠坐一阵,才回忆起下昼时一场意外事故,让她心浮气躁的炙热感终于是完全消散了。
屏内矮榻上香炉里,安神香尚余丝缕盘浮,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十一娘正在疑惑缘何没有婢女在此候令,待她绕过屏挡,瞧见靠窗设置的软榻上,侧卧不动的那个人影时,方才恍然大悟。
晋王殿下在此留宿,婢女们若在室内,他是当然无法安睡的。
十一娘已经经过软榻,突地又有些疑惑,她转身看向似乎无知无觉陷入睡梦的男子,眉梢轻轻一动,步伐终究是移向软榻,半蹲着身,借着榻边一盏纱灯朦胧光色,观察男子的睡颜。
惯常穿着的一件鸦青长袍,随随便便搭在身上,素白的里衣透出薄荷清爽的味息,垂散下来的长发似乎尚未干透,才一靠近,似乎便能感觉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来清冷的水气,又仿佛终究是不习惯软榻的逼仄,眉头轻轻敛蹙着,呼息却舒长平稳,月色烛照下,闭合的眼睑将冷戾莫测的目光收敛一尽,看上去毫无威胁,只那紧抿的一张薄唇,似乎还透着几分惯常的肃厉。
十一娘盯着那一双乌密的眉睫,看了许久,也不见分毫颤动,这才有些相信贺烨的确未醒。
两人这段时间虽说时常同床共枕,回回都是十一娘先一步睡去,后一步醒来,无法判断贺烨是否能够安然入睡,她也的确相信了他自诩那番因为习得功法,只经吐纳调息,就算小憩一、二时辰也可精神焕发的说法,总以为她稍有动作,这人便会惊醒,不想“真相”原来如此。
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来已经这样信任了。
能在她的面前毫无防备的安然入睡,不会因为她的接近突然惊醒,下意识间暴起伤人,就算十一娘心如铁石,这一刻也有某个角落突然变得柔软。
她懂得在岌岌可危的险境中必须无时无刻保持戒备的紧张感,一直被死亡威胁的人,要放松警惕将信任交付何其不易,绝不是嘴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够在另一个人的面前真正闭上眼睛。
然而他已然如此,她却不能“投桃报李”,甚至不能像曾经相信贺衍一般,相信他。
那一次致命的遗弃,终究还是在她心中投下了难以抹灭的阴影,此时此刻,十一娘无比清晰的感知内心。
对不住你。
贺烨,至少你这样对待过我,而我却不能报以真情,就算有朝一日,你我反目成仇,那也错不在你。
我只能,尽量回避那个可能,也许我们会白首携老,我却不能做到你此时此刻真正期望那样。
也许根本不能,我的虚以委蛇并不能掩饰无动于衷,你会愤怒,并且绝望,我们终如陌路。
那时他会怎样呢?
十一娘到底还是离开了沉睡的男子身旁,轻轻推开房门,看那新岁之月,铺满长廊,她的目光宁澈,因为脚下的路,从来都是如此清晰,她只能这样一往无前的行进,朝向她的最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