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姓田,名埠檫,是田埠楔师兄,这二人,田埠楔医术虽不敌师兄远矣,人却机警圆滑,田埠檫不仅医术了得,更谙知不少毒术,我这皮肉伤,惊动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只不过为瞒耳目之计罢了。”
夫妻两个这时姿态虽然暧昧,贺烨说话时却还正经,不过忽然“急转直下”:“田师兄也说了,虽无大礙,但为了让伤口尽快愈合,在此之前,倒是要避免激剧活动,我其实不重医嘱,就怕王妃在意,王妃能否明示,究竟在意不在意呢?”
十一娘:……
果断跃下膝盖,郑重申明:“我在意。”
贺烨哈哈大笑:“既如此,有劳王妃为我穿着整齐了。”一抬下巴,示意向婢女们早已准备好那套衣衫。
可是当穿着整齐后,殿下的话仍然不离暧昧:“为免我再经奔波,王妃今晚可得留宿此处了。”
地道这点路程也能称得上“奔波”二字?王妃刚想揭穿,攸而意识到真将这话出口,倒是她邀请殿下前往玉管居了,于是打住,笑意吟吟:“只要殿下能够谨遵医嘱。”
贺烨:……
丫头并非不谙风情嘛,咱们这番打情骂俏,岂不是“夫妻之义”?
便也心情愉快,暂时不谈风月情浓,相当正经地将他怎么布署,怎么埋伏,怎么大获全胜的经过详细讲述,到后来,不掩沾沾自喜:“没想到这回北辽领将竟然是耶律雄呵,这人要论辈份,可是耶律宏叔父,正经北辽宗室,年岁虽比萧延达要轻,威望却也仅低一筹,亦为北辽悍将之一,此番与他狭路相逢,让我斩其首级,重挫士勇,可谓天赐良机。”
十一娘原也怀疑耶律雄呵为北辽宗室,不过因为北辽诸位勇将常被恩赐皇姓又不甚确定,听贺烨这么一讲,也不由振奋,于是把她的那些长远打算也尽数道出,自然被殿下赞同:“耶律雄呵对北辽武将影响甚大,这回折戟铭州,北辽萧氏虽非祸首罪魁,但世人只以为起因乃是萧凉胡,怨怼不能免除,若利用得当,的确可能挑生内乱。”
再听十一娘讲了一遍对于铭州百姓的安置意见,贺烨更表赞同,说完这些之后,他才说道:“此番虽是‘秦八郎’立下首功,三郎之功亦不能忽视,武威侯理当为他报请功勋,应评定为上获,授勋五转骑都尉,官阶也应升为宁远将军。”
柳彦未至而立,官阶已达五品,虽说在眼下“任人唯亲”的形势下不算什么,如那被贺烨暴打得瘫痪在床的卢锐,从未下过战场,早也得了个游击将军的武散官,仁宗帝当年还觉委屈了他,因为卢锐是显望子弟,理应授文散官,这样更加体面……
不过十一娘仍然觉得柳彦得此擢升似乎不妥:“大母让三哥从武,至疆场历练,起先虽有增重家族实权之图,后决意辅佐殿下,早便没了那些功利想法,认真打算尽阖族之力,能为殿下大业、日后社稷昌盛作为实事,又哪会在意这些虚名?三哥未及而立,官阶便至五品,就怕他狂妄自大,日后贪功冒进,殿下提携三哥原是好意,这等方式也过于急进了。”
“你以为三郎不应居此功勋?”贺烨挑眉:“这回之所以能让耶律雄呵中计,误以为青面少将率先锋部全力夺取铭州,不防他自己反中埋伏,多得三郎领军进攻铭州时的确造成重大威胁,他与无郁相若,也是担负重任,圆满完成使命,本应褒奖,我可没有破格提拔。”
转而又觉失笑:“三郎再是年轻,也比你年长十岁,怎么听王妃口吻,反而将他当作弟弟看待?依我看来,三郎行事也颇沉稳,哪里便会贪功冒进。”
三郎可不就是她小表弟?十一娘暗叹一声,未免掩饰道:“三哥亦比殿下年长,殿下何时将他当作舅兄看待了?一贯口吻,还不是以年长者自居。”
贺烨仔细想想,仿佛也是这样,都怪十年之前柳三郎怒怼薛绚之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才会一直将这位舅兄看作楞头青,不由大笑:“好吧,我与王妃的确都是少年老成,这才叫天作之合。”又道:“过几日,秦八郎会奉武威侯之令,护送铭州百姓入晋阳,并负责初步排察佃作一事,大约会在王府暂住几十日。”
“秦八郎负责排察佃作?”十一娘一直以为秦八郎虽也骁勇善战,可贺烨择中他入武威侯部,无非便是替身之用,秦八郎应当并非将才,大约也不擅排察事务,又一想,恍然大悟:“殿下是想亲自排察佃作?”
贺烨颔首:“晋阳这些官员,哪里和佃作打过交道,他们负责排察我可不放心,王妃与绚之又得负责安置之事,为这事分心,岂不更加劳累?我可不愿眼看二位操忙,自己却游手好闲,秦八郎一来,又是住在晋王府,我便能借他身份出面,瞒过耳目了。”似乎因为提起秦八郎,又想起一事,叹息道:“这回虽然重创北辽伏军,可惜先锋部也难免造成伤亡,秦家一个子弟,在作战中不幸遇难。”
“那……是否应当对秦孺人予以安抚?”十一娘忖度道。
“无郁倒是特地提醒了我,让我不需知会秦氏。”贺烨蹙眉:“说是战场之事,原就生死一线,谁也不能担保安全,秦家子弟早存马革裹尸之志,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亦就算此回遇难者并非武威侯嫡亲子孙,可家族培养一个子弟大不容易,就凭武威侯一族忠心赤胆,殿下也理应安抚。”
“我也是这么表示,可无郁又说,秦氏既为晋王媵,当然视同出嫁女,便是知晓这事,一不能安慰亡者家眷,再不能鼓舞族人志气,更没有秦家子弟出生入死,专门安抚她一个出嫁女之理,我想着,秦氏也未必在意王妃安抚,而我又实在没空应酬她,倒不如听从无郁建议。”
十一娘也就没再坚持,夫妻两这么坐着说一阵话,天色便黯沉下来,于是用了膳食,手谈一局——也就只有贺烨乐意与王妃作为此事,并明知实力悬殊,他还全力以付,未过一刻就导致王妃丢盔弃甲弃子投降,贺烨竟然还认认真真分析一番过程,俨然老师的架势。
临近新岁,却往往是一年中最最寒冷之时,十一娘想着贺烨这段布署作战,精神必定极度紧张,再经今日一番奔波,便是健壮胜过凡人,未免也有些疲累,主动提议早早安置。
一晚无梦到晨晓,贺烨醒来时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只听得北风呼啸,似有冷雨滴沥,而怀中女子睡得仍然沉稳,呼吸绵长,想到领军伏击时的亢奋,战场上金戈铁马杀声震天,与此刻的安逸静谧恍然隔世,他原以为自己更加向往前者的激昂酣畅,分明意识到此刻却也让他沉迷,因为心头从未如此安稳踏实,越发理解获胜之后,与将士共庆,那些拼杀时一往无前的勇士们,酒酣耳热之际,却有许多并非畅想将来衣锦还乡荣华富贵,而是怀念家人妻小,但盼团圆。
家。
贺烨轻移手掌,覆上十一娘无知无觉的手背,稍稍握紧,大是安慰在他怀里熟睡的妻子,一点没感觉到冬夜寒凉。
到了现在,他仿佛也能体会自古文人墨客,为何屡屡抒发游子思家的情怀,原来念家,无非思人,自兄长逝后,他又重新拥有了家人。
一时又想起那时,自己因为与她“同床共枕”却能安然入睡不胜惊惶,实在好笑。
原来那时,就已对她全心信任了,因为毫无防备,不由自主便放下周身警慎,也难怪会对她动情了,因为她是第一个,纵然如此接近,也能让他轻松安稳的人。
尽管贪图此时此刻的温馨静好,贺烨到底还是没有放纵自己,悄悄起身,穿衣时不慎牵动腰上伤口,让他一蹙眉头。
看来是真没法操练剑术了。
床上女子仍然酣睡未醒,贺烨却已经推门而出,往他那间书房,静坐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