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梧亮被判死决,对于郑远一家而言,当然是莫大的喜事,可欢喜过后,做为家中的顶梁柱,郑远自然又会为日后生计操心,尽管晋王府的阮长史施予他的口粮衣帛,暂时还不至于让妻儿老小受饥寒之苦,但郑远也明白获人施舍并非长久之计的道理,又虽然薛少尹曾经承诺过保他一家衣食无忧,应当会替他一家安排后路,只郑远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情,最大一桩心事得了,就很不习惯终日游手好闲坐吃山空。
郑妻将丈夫的焦灼看在眼里,这日建议道:“妾身听说,这家屋主是夫妻两个,男人从了军,妇人去了霓珍衣坊,如今便是住在晋王府里,日常衣食皆由东家提供,每月还拿两千钱薪酬,莫若妾身也去衣坊,总算能帮衬家用,翁爹身子不好,夫君便暂时在家照顾,好在大娘已经七岁,也能帮着做些活计,二郎眼下也走得稳路了,寻常让大娘看着,不让在外头乱走就好。”
“你又不擅长针凿女红,去衣坊岂非是白拿薪酬,这万万不可。”郑远一口拒绝。
他家几代都是佃农,妻子也是佃户出身,操理稼穑养蚕取茧不在话下,可莫说刺绣,裁衣缝制都甚马虎,为自家人做身衣裳还能凑合,手艺哪里能够拿去外头贩卖赚钱,若真为此去求衣坊雇用,与受人施舍也并无区别。
“要不夫君去寻阮长史问问,能否入王府先为雇工,家里便交给妾身。”
郑远原也有这计划,可这些日子与邻居马大叔闲聊时,却听闻诸多豪贵其实并不愿聘用雇工,更加普遍的是采买愿意卖身的奴婢,因为奴婢比雇工更易控制,他知道只要自己开了口,阮长史不至于拒绝,可如此一来,也是占了晋王府便宜,郑远这时视晋王府与薛少尹为救命恩人,自然不肯得寸进尺。
他起初也想过干脆卖身为奴,可拖儿带女,还有一个病弱的老父,一家五口只有两口算作劳力,三口人甚至需要旁人照顾,正常来说,也没哪户主家乐意买用简直就是累赘的仆婢。
“与其烦扰王府,还莫不如请托马大兄,让在商铺匠作坊为我打听一门活计,虽拿钱少些,省吃俭用也能过活。”郑远说着便要出门:“我先去明榷坊转转,看看有没商铺雇用劳力。”
可他刚穿好了鞋子,就听门外有人问道:“郑兄弟可在家中?”
郑远一边答应着,忙不迭迎了出去,起初还以为是哪个街坊,谁知看见的是张生面孔。
穿着一件白色桂布夹袍,戴着青黑幞头,腰上垂着个青玉雕成的葫芦佩,长着双狐狸眼,留着把山羊胡,眼角一粒黑痣,见人露笑时,黑痣却藏在了眼角的笑纹里。
见郑远看着他发怔,来客连忙介绍自己:“某姓唐名迁,家居云桂坊,今日冒昧拜会,实为有事相求,郑兄弟这可是正要出门?”
唐迁留意见郑远的穿着,不像是居家的打扮,更添十分殷勤:“今日叨扰郑兄弟正事,唐某真真过意不去,可唐某这件难事又的确着急,故而还望郑兄弟能够体谅,为陪罪,唐某在中城田肥鹅家置下一酒席,咱们边吃边说。”
送上门来请客,却还一脸企盼的模样,郑远哪里遭遇过这种事情,更如坠入五云雾里。
不过他见这唐迁的穿着言谈,虽然不像是豪贵,却也不像穷苦人家,与自己显然不同阶级,心里便先生了警慎,连忙推脱:“郑某不过一介贫困,实在无力助益唐郎君,再者郑某今日确实有事在身,是欲往明榷坊看看有无活计,一家老小等着郑某赚取食用,恕不能与郎君饮谈。”
“郑兄弟欲寻活计?”唐迁笑道:“正好,唐某在乡郊有百亩农田,寻常不过是几个家人耕种,正想着租予佃农,郑兄弟有所不知,明榷坊这时关闭了不少商铺,许多商贾都已撤离了晋阳,日日倒是有上百劳力在那等着雇用,郑兄弟去那一处,也只是白走一遭,即便郑兄弟不愿再为佃农,唐某虽非富贵人家,在晋阳倒还有些熟络好友,只要交待一声,不愁打听哪家需请雇工,怎么也比郑兄弟这样碰运气更方便。”
不由分说,挽了郑远的胳膊便走。
郑远听说唐迁需要佃农,倒是动了心,因他最为擅长的便是稼穑,为人雇工干些搬抬匠作的活计,实在也非长久之计,于是便也跟着唐迁去了中城。
田肥鹅实际是家酒肆,因招牌菜就是炙鹅,东家姓田,故有了这店名,虽是通俗易懂,往来顾客却也鲜少布衣百姓,店面装饰得富丽堂皇,郑远莫说入内品尝,甚至就连寻问一声是否招纳伙计,都觉得不够底气,随着唐迁进入大厅就席,四顾一望,只见身边皆为锦衣豪富,便越发显得局促了,又听唐迁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菜肴,甚至还要了一坛阿婆清,估摸着这一餐饭,至少得吃掉几百大钱,郑远越觉忐忑不安,也不待那酒菜呈上,又并不先说活计的事,张口便问唐迁何事相求。
郑远是厚道人,深悉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也不愿占人便宜,他打算着,要是唐迁所求之事他根本办不到,趁着酒菜没有上来,赶紧走人,也好为对方省下一笔开支。
唐迁眼见着四周人多,并有好几席人对他做了手势,知道那些便是毛明府请来帮腔起哄的援手,也懒得与郑远客套了,先是长叹一声,便说起诉求来。
“实不相瞒,唐某是想请郑兄弟引荐,请晋王妃为唐某主持公道。”
郑远一怔,连连摆手:“并非郑某推脱,只是郑某一介平民,哪有那大本事向王妃引荐唐郎君,郎君若遭遇不平,大可向薛少尹举告,薛少尹执法公正,必然会为含冤者主持公道。”
不想那唐迁,却忽然直跪着长揖拜倒,又提高了嗓门,竟忽然之间哽咽起来:“众所周知,郑兄弟长子被恶霸殴杀,虽然看似薛少尹执法公正,判了人犯斩决,可要无晋王府大力支持,这案子只怕也难以水落石出,郑兄弟虽是贫困百姓,却能受到殿下与王妃同情庇护,若是郑兄弟居中引荐,唐某所受不平方能引起重视,郑兄弟行行好,就助唐某一回,唐某家中虽有薄产,相比那些豪贵,不过也是草芥之徒,与郑兄弟算为同病相怜,郑兄弟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经唐迁这一番哭喊,酒肆喧闹的大堂顿时一静,数十双眼睛皆往这边看来,立即便有一锦衣青年说道:“那位岂不就是郑远?两日前丁梧亮一案公审,我可在场旁听,认得他便是那原告!”
又有一人喊道:“郑郎既然遭遇恶霸迫害,怎能不对类似遭遇者心怀同情,岂不是有失仗义?”
有人问那唐迁:“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不平,难道也有儿子被恶霸活活打死?”
就连在大堂里穿梭忙碌的活计,手臂上还搁着一溜菜碟,这时也被变故吸引了注意,愣怔在那里瞅着唐迁喊冤。
“唐某有个女儿,好容易养到及笄,虽不比得那些大家闺秀锦衣玉食,可也是视若掌珠,唐某又有个好友,便是云桂坊吴三好,他家二郎也算与小女青梅竹马,故而定了婚约,只不想,只不想小女却被太原甄子弟强纳为妾,小女自入甄家,一过三年,唐某竟不能再见一面,拙荆思念女儿,日日垂泪,如今病卧不起,唐某往甄家,欲求让小女回家再见拙荆一面,竟被棒打出来,可当年,那甄守律虽是强纳,先是威胁得三好兄弟退婚,又逼迫唐某收了聘礼,纳妾文书也是经过官媒开具,唐某即便举告,也是无凭无据,只能恳求晋王府主持公道,郑兄弟行行好,拙荆若再见不到小女,眼看便药石无治,恐怕便是死了,也死不瞑目!”
这一番话说得好不凄惨,颇为悲怆,简直引人涕下。
郑远不由对唐迁心生同情,已经是在犹豫,冷不丁又听一人起哄:“晋王妃曾当众鼓励检举不法,又经丁梧亮一案,民众尽知王妃打击恶霸决心,郑郎君便是第一个受益者,可不能袖手旁观,当趁着今日,便陪同唐郎君往晋王府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