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月色清寒。
虽说晋阳城的建制并不类同西京长安,不是以宫城作为中心借用一条朱雀大街将都城分为东西对称,各座市坊也不如长安布局严谨排列整齐,而是城城相套,对立汾河两岸的东、西二城之间,又有中城作为连接,使得三城相连,周回四十余里,可谓气势恢弘、景致雄丽,只不过晋阳虽然远离京都,却依然执行贯彻宵禁制度,每当入夜,各座坊门禁闭,贯穿三城之间的官马道上,也是一片寂黯。
这样清寒的月色,便是唯一光源。
然而当子时的钟声响彻寒夜之后,官马道上却忽然出现了一行十余骑,大剌剌地穿行其间,没有疾驰,马蹄声似乎有些悠哉游哉。
寂静的冷夜,迎泽门苍哑的暗合仍在身后不远,可玉管居里温暖如春的惬意却再也感觉不到了,十一娘身上虽然围着厚厚的貂披,但晋阳城更加森寒的冬风还是逼得她呼吸一窒,可她的心情却格外雀跃,故而并不在意这锥骨的冷风,虽说月色黯淡,甚至照不分明官马道两旁槐树的枝叶,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神秘的阴沉,可只要仰望两侧,依然不难见到坊墙隔开处,高门富户的檐角华灯,恍若云外星辰。
虽然走在黯沉里,却也距离人世繁华不远,这样奇异的感觉,还是首回亲身体会。
十一娘早便听说了晋阳城在上元佳节时也会开设灯市,但如今只是除夕夜,故而官马道上各大灯棚还未搭建,又因宵禁,这条路上冷冷清清,并没有什么值得瞩目的景致,只在此万籁俱寂时夜游,纵然她两世为人也是首遭经历,感觉新奇有趣也是在所难免。
她的身边,当然有晋王殿下在旁“护驾”,否则看守迎泽门的守兵也不会如此痛快便放行——晋阳王府所在的宫城,虽然眼下也已经有了许多豪门望族居住其中,并非禁苑了,然而门禁还是保留着,也只有担任太原尹的贺烨有这特权,深夜可以出行,而不受到任何盘问。
“除夕夜暗赏贫户喜钱一事,原是绚之与裴十一郎少年时候兴之所致,缘何王妃似乎也早早得知,早前竟仿佛与绚之心有灵犀一般,竟都想起这件旧事?”贺烨冷不丁询问。
竟然还是被他留意到了!
十一娘不由看向身边人,清寒月色之下,他的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只是语气却甚平和,似乎为随口一问,而不是出于怀疑。
“裴十一郎非但与薛六兄交好,三堂兄当年与他也甚是亲近呢。”十一娘毫不犹豫利用三郎柳彦为借口:“我未担任公主侍读之前,除夕夜当然是在家中渡过,有一年守岁,便听三哥说起这段往事,他是有心与六兄、裴十一郎一齐施惠,奈何当时年幼,大母与世母当然不会放心他夜里出外游玩,三哥竟一次也没参与过,故而提起时,大觉可惜。”
贺烨便笑:“我真险些忘记了,三郎之母原是出身裴氏。”
他之所以对裴十一郎有些微印象,还是那年,听兄嫂席间提起,裴皇后对这胞弟显然也很是疼爱,兄长爱屋及乌,便想予裴十一郎重用,破格授予门荫,裴皇后却拒绝了,说道是弟弟虽然也被长辈拘着熟读经史,却更喜骑射,年纪虽小,却甚正直,必然不愿依靠提携得职,虽说裴相或许不会听任孙子考武举入仕,但就算裴十一郎通过文试得以出身,或许也会选择武职一途。
只是没想到,不待裴十一郎下场应试,裴郑二族便遭灭门之祸,贺烨早前提起这段往事,尚且觉得惋惜。
他对陆离感慨:“阿兄固然下旨将裴郑两族问罪,对阿嫂却历来爱重,我那时年幼,并不明白多少道理,但事后想来,阿嫂自然不比得那些浅薄妇人,一味偏向娘家父族,她当年坦言称赞裴十一郎正直耿率,应当不是浮夸之辞,可惜裴十一郎最终被家族牵连。”
便一时兴起,也要效仿裴十一郎当年善举,在除夕夜施惠贫寒,然而陆离如今因为病弱,苦笑道不能再受风寒,所以晋王殿下便只能与王妃“夜游”晋阳城了。
早前十一娘感觉到陆离似乎想借机提起裴郑冤情,悄悄示意莫要心急,因她明知贺烨感激贺衍多年庇护,或许不会敌视当年颇得贺衍爱重的裴皇后姐弟,然而未必对裴郑二族也心怀同情,要是陆离直诉冤情,凭贺烨之敏锐,便有打草惊蛇之忧。
但十一娘却又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侧面了解一下贺烨对裴郑一案究竟是何态度,盘算着由她稍略提起,表面上她与裴郑二族并无直接联系,或许不至于让贺烨生疑。
故而这时便说道:“还以为殿下会不满薛六兄提起裴十一郎,毕竟当年裴郑二族入罪,是先帝决断。”
贺烨斜着眼角看了过来:“贵妃当年,似乎颇为怀疑这一逆案背后别有隐情,裴郑二族是身负冤屈,裴氏原是三郎外家,想必三郎也不信这一结果,怎么,王妃对这件案子也有疑惑不成?”
“但凡有太后插手之事,我总不那么相信表面定论。”十一娘干脆问道:“难道殿下便从没有产生过怀疑?”
“当年正是谢、毛等人力证裴郑谋逆,此事的确与太后脱不开关系,只阿兄对裴皇后一往情深,倘若明知裴郑二族无辜,当不至于施以族诛重罪。”贺烨微微蹙起眉头:“事隔多年,涉及此案者大多已经不在人世,纵然我也有些疑惑,却难以追察事实真相了。”
“贵妃曾经与殿下联手察明毒害裴皇后之真凶并非叶昭媛,可先帝得知真相后,又何尝为叶昭媛平冤昭雪,追究真凶罪行呢?”十一娘淡淡说道:“先帝对裴后虽然一往情深,然而对生母韦太后,又何尝不是孝顺至极。”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韦太后咬定裴郑谋逆,贺衍当然不会为了裴皇后这个妻子,追究生母污陷忠良的大罪,极有可能被太后说服,错信了那些所谓证据。
贺烨沉默,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的确存在,兄长虽说不会污陷裴郑二族谋逆,但兄长生性懦弱,当年极有可能被太后威势屈服,错断了此案。
十一娘见贺烨并没有因为她质疑贺衍便不满恼火,也懂得适可而止,此时决非要求重审旧案的恰当时机,只要试探清楚贺烨其实对裴郑二族并不厌恶,便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不过殿下之言确有道理,仅凭猜疑,的确不能确断裴郑二族便是蒙冤受屈。”
贺烨也岔开话题:“提起三郎,我记得他比王妃你年长十岁,没想到王妃却与他这堂兄更加亲近。”
晋王殿下这是认为十一娘之所以倾向裴郑二族无辜,应当是受了柳三郎的影响。
“我自幼便安静,不大喜欢与年龄相近之姐妹玩闹,倒是不少向三哥请教经史,自是与三哥、四姐更加亲近几分。”
贺烨颔首,不由想起了一件旧事:“当年我缠着三郎寄住在柳府,便目睹了王妃力证清白,那时王妃年纪虽小,一张嘴却将柳直与你那堂姐说得哑口无言,心智了得,也难怪与王妃年龄相近者会敬而远之。”
突地又想起当年他还为萧九郎担忧,遇见这样厉害一位青梅竹马,日后若是“修成正果”,岂不是大周又添一个惧内之人,没想到命运弄人,柳十一娘竟然成了晋王妃。
十一娘似笑非笑:“我也还记得,当年殿下忽然驾临,大母与诸位长辈可是忐忑不安得很,柳府众人,对殿下无一不是敬而远之。”
那时的贺烨,可谓神憎鬼厌,哪里想到多少暴戾顽劣都是伪装,竟然还敢说她心智了得,她是两世为人,贺烨当时才是真真正正的稚子孩童。
贺烨干咳两声,竟然有了几分讨好的口吻:“待新岁过后,我打算先去一趟苇泽关,王妃可愿同行?”
十一娘愕然,贺烨对苇泽关之行的迫不及待她能够想到,目的当然是与武威侯等将领商议战事,可为何要她同行,对于行军作战她可是个彻底的外行,不会有任何助益。
“王妃难道不打算见一见三郎?”晋王殿下十分耐心的提醒。
原来如此。
王妃用力表示惊喜:“多谢殿下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