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一剑震得扑杀上来的厉鬼魂飞魄散,咬着牙望向那道天裂。
无相之地素来漂浮在六界夹缝中,没有年月流逝,过去未来之分,牢狱也藏得深,平素倒也不至于如此可怖,定是无意间打开的次数太多,才会给这些邪灵可乘之机。
之前两次开裂,只怕就是试探。
本以为封上便好,却不成想今日才是开始。
陵光与重黎已站在苍梧渊之上,巨大的裂口中,纠缠着无数邪灵,其中竟还有些已然修成人形的,他们才知最先冲出来的不过是些杂碎,更为可怖的正撕扯着锁链,在后头蓄势待发。
若让这些邪灵涌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不作犹豫,朝江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后。
一路杀过来时,重黎就听她说了一遍心诀,此时站在这吞天蔽日的巨大裂口前,与她一同默念。
长袍染血,杜鹃般凄艳,灵流在四肢百骸间淌过,一缕金光自心口徐徐渡出,竟化出一枚金色圆珠,珠中血色似活物般流光溢彩,竟引得他怀中那枚瑶碧石也有感而出,与之交融。
两道灵流同时注入,圆珠金光陡然大盛,华光怒涨,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珠子在变大还是光辉过于刺眼产生了幻觉。
金光似天上日,强悍的灵力被激发,随驱策之人的心相而扭曲,变化,轰然一声,竟于半空中张开巨大的网。
这网比裂口更大,几乎将整座深渊包裹在其中,勾住了四面边缘,重重地往回拉扯。
此时重黎的心口仍与长生之血连结,浅金的灵流如锁链般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其实是极疼的,像是有人在撕扯你的肺腑,但在封住无相之地前,他不可离开此处半步。
陵光纵身直抵九霄,紫电流窜的浓云间,猝然升起一道烈焰,随嘹亮的嘶鸣,赤红的巨翼飒然而展,浓云霎然被染作红霞,万道天光照入战场。
金红赤羽的凤鸟乘风掠下,强大的灵威重重压在天裂之上,金珠的灵泽与之相缠,烈焰滚滚而起,九天玄火附着在每一处角落,企图冲出裂口的邪灵稍一触之,便会魂飞魄散。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等我
精悍的灵气如罡刀利刃,困住那些邪灵的同时,也在每一刻耗损着庞大的灵力。
重黎屏息凝神,毫不顾惜地将体内所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金珠巨网中,陵光因现出真身,精力耗损较之更大,他们谁都不能分心,身后全靠着江疑拦堵那些意欲偷袭的厉鬼亡灵。
战场之上,死去的人已不可计,人是一片一片倒下去的,耳边传来的,是似乎永无止境的哀嚎。
重黎眼前仿佛又掠过当年的苍梧渊之战,那种可怖,刻在骨血里的寒,他这辈子都不能忘。
但不同的是,当年力挽狂澜的是陵光,这一次,重担却落在了他身上。
金色巨网一寸一寸地将天裂拉回来,恶灵嘶吼着,朝他伸出利爪,又消散在炽烈的玄火中,后头的邪灵似疯了一般,趋之若鹜地扑出来,明知会死,也不肯放过重获自由的机会。
人形的恶灵已经爬到了口子上,青黑的利爪似树皮一般,泛着幽幽邪气,身后的邪灵推着他,去抓那巨网。
寒气刺骨而来,九天玄火也在倏然间冻住,抓住了金网的利爪被强悍的灵气刺出了斑驳血锈,竟没有像之前的邪灵那样魂飞魄散。
重黎心头一紧,灵流猝然增大,几乎要将他一气抽干。
他只感到身子似有千斤中,稍一松懈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寒气直逼面门,划破他的皮肉,迷蒙了双眼,他什么都看不清,紧要牙关,苦苦支撑。
裂口一点一点闭合,不断有修成人形的可怖邪灵扑上来,撕扯着要冲出牢笼。
邪气外泄,锥心刺骨的寒,已经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痛还是冷。
那些邪灵觉察到真正维系着这张巨网的人并非庞大招摇的朱雀,而是他。
他此时的模样瞧着就万分虚弱,邪灵们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要将他撕个粉碎。
不要命的冲撞下,重黎嘴角流出的血愈发地多,一直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纷纷裂开,血几乎是喷薄而出的。
全靠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让他不敢倒下。
裂口逐渐缩小,涌出的邪灵也越来越少,邪气被阻断,战场上的邪灵恶鬼也相继失了助益,连连败退在天兵手下。
利爪几乎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划过他的皮肉,在他颈边割开长长的血口,只差一点,就能割断她的手咽喉。
蓄积了千万年怨恨的邪气,与剧毒无异,痛到让人喘不上气。
一道光影从眼前掠过,不染飒然缚住了那条胳膊,狠狠将其绞断。
温热的掌按住他的肩,精纯的灵流随即注入他体内,那是她所剩无几的灵力。
她终于同他比肩而立,咬着牙,看着那道裂口缓缓闭合。
眼看只剩一道缝隙,扒在边沿的邪灵陷入暴怒,汹涌的杀气仿佛真的化作利刃,冲破巨网,刺穿他们的身躯。
二人的热血几乎是喷在那道缺口上的,淋淋残迹,火一般耀眼。
巨网收拢,束作一团,再没有邪灵能从里头出来,所有的邪气都被无相之地的锁链拖了回去,光华最终凝出原本的金珠大小。
天地万籁,倏然寂静。
重黎已经觉察不到自己的身体,手脚在哪里,灵力枯竭,再难支撑,从万丈高空笔直地追下去。
风声簌簌,好像一切都在远去。
忽有一双手托住他的背,将他拉了回来。
他迷蒙睁眼,望见一张同样煞白的脸。
她咳着血,却是笑着的。
眼眶泛着红,眼里盛着莹莹的泪,看起来像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血污模糊里,竟笑得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
“阿黎……我们赢了。”
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重黎才真正放下了悬在心口的石头。
明明伤得这么重,可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想要摸摸她的脸,再抱抱她,与她说从今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历经那么多坎坷波折,不知吃了苦头,今时今日,终将了结。
他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遍,再睁眼,还能看到她,便无憾了。
他扯着嘴角,龇牙咧嘴地笑起来,都不用镜子,他就知道自己定是笑得很傻。
喧嚣远去,战事将息,江疑瘫坐在苍梧渊旁的废墟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紫电,他猝然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那枚本该回到重黎体内的金珠竟还悬在半空中,丝丝紫电就在二人身后攒动。
他顿时色变,霍然跃起,高声喊:“重黎!陵光!天裂还未完全封闭!!”
陵光耳边一片嗡响,先回过神来的倒是精疲力竭的重黎,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的灵流竟没有如期消失,仍旧与显像的长生之血相连。
金珠四周幽光烈烈,本以为已经合上的巨口竟再度长开一道缝隙!
邪灵的利爪猝然伸出,刺向陵光后背。
重黎连一声“小心”都来不及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她的肩膀翻身一转,挡在她的身后。
毒爪刺穿胸膛的声音如擂鼓般清晰,他眼前只剩一片猩红,血喷了陵光满脸满身,那双连笑都十分克制的眼里,陡然浮现出惊恐慌乱的神色。
“阿黎!!——”
疼痛仿佛已经令他麻木了,血水不住地咳出来,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身子明明应当坠下去,却被攫住了肺腑,朝着天裂拖去。
陵光骇然失色,江疑亦疾奔而来,试图封合这道裂口,以此拦住邪灵。
但他的灵力也几乎耗尽,又无法驱策长生之血,封合的速度实在不及,眼看着重黎半边身子已被拖入裂口中,无数邪灵扑上来,将他死死缠住了。
陵光拼死抓住他一只手,邪灵蛇行而出,狠狠咬住她的胳膊,试图逼她松手。
她已无力驱策不染,几乎将银牙咬碎,不敢放开分毫。
重黎处在人间与无相之地的边沿,耳边所有的嚣叫声都在远去,他好像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浑身发冷,唯有眼前的人是鲜明的。
她那么焦急,眼泪簌簌地掉,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样子,那些邪灵啃噬着她的血肉,她都感觉不到疼似的,只顾着紧紧拉住他。
他回过头,望见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像是他做过无数次的噩梦,肮脏至极的泥泞。
胸口的利爪还在撕扯,他已经无力反抗,她若是执意不放手,只会被一同拉进来。
永夜寒狱,万古无期。
他不愿。
金色的灵流涓涓不断地连结着他与长生之血,随时会同他一并坠入深渊。
他不由得想,既然万物皆有因果,当初她将心剖给他的时候,可有想到会有今日?
他的灵力耗竭了,只剩一点力气,于是用无愧的叶刃割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连着灵流的心脏取出来。
他不觉得疼,但陵光的脸色却陡然白了下去,拼命地冲他摇头。
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长生至宝,绝不能落在无相之地的邪灵手中。
他将心捧出了裂口,金珠缓缓飘落,与之融为一体。
强盛的灵力压了下来,裂口颤抖着寸寸收拢。
至此,他终于安心地笑了出来。
还有些话想同她说,已经没了力气,在那双仓皇失措的眼里,他看到了形同死尸的自己。
苍白的唇动了动,道出轻若飞絮的声音。
“等我……”
他挣开了手,眨眼被无数邪灵吞没,金光大盛,耀耀灼目,于瞬息间将裂口轰然封合!
所有的哭叫嘶吼,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席卷天地的风雪也逐渐消弭,万籁俱寂,人间无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苍梧渊之上,孑然而立的那道身影。
她看着自己掌中的血,苍白的脸色,摇摇欲坠。
半空中的金珠缓缓向她飘来,被她狠狠挥开。
金珠认主,不罢休地飘回来,再次被推远。
就这么反反复复,直到她没了力气,面如死灰地合上眼,金珠化成了光,缓缓地没入她心口。
未能融入她体内的,只一枚小小的碧石。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没有发了疯般的闹腾着要不顾一切地把人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