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皊,你要去哪里啊?”皖牵着皊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他的眼睛被布蒙着,除了手上传来的几乎趋近于无的皊的体温和脚下踏在崎岖道路上的触感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和皊在那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待了不知多少天,在几乎见不到自然光的日子里,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皊偶尔会从宰相府里弄来稀粥、咸菜和馒头,但多半是冷的,吃到肚子里,就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冬天的寒气里一样。
皖常常一睡就是一昼夜,闭上眼是黑夜,睁开眼还是黑夜。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光里,他一直都在想着萧毓晨。思念,有的时候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幸福。
他被抓走的时候萧毓晨已经身受重伤,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身边时,会不会发了疯地想要找自己呢?——就像自己现在也想见他想得不行一样?可是如果那副身体为了找他操劳过度的话,皖又会担心了。
“皊?”皖见皊不回话,便又问了一声,他觉得手心里湿湿的沁了一层汗,却不是来自自己的手,而是皊的手。
“你要带我去见紫流飞?”
黑暗中,皊瘦弱的身影模糊地颤了一下,皖虽然看不到,却感觉得出。皊总是在害怕些什么,这让他即使处于无人看管的境地时也不敢逃跑,明明没有被禁锢却还作茧自缚。他没有想过违抗紫流飞,他的意识早就在残忍的蹂躏中泯灭了。外貌的改变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和灵魂一起消逝,可是皊现在已经分辨不清楚这些了。
皖叹了口气,这是他对皊说的第三十六句话,可依旧没有回音。
于是皖决定换一种方式与他沟通。
皖将自己的手从皊的手里抽出来,摘掉了眼罩,昏暗的光芒映在眼底,皖眯着眼,只看到皊惊慌失措的面庞像是桃花压了雪。
仅仅是这样一个举动,皖便已经让皊明白,如果他想反抗的话,皊根本制不住他。
“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紫流飞?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想的话也可以随时杀掉你?你这样屈从于心底的懦弱,是永远不可能从恐惧之中逃出来的啊。”
皊挣扎着摇了摇头,“别杀我,别杀我……”他神经质地摆手呢喃,似乎没有明白皖的意思。皖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皊,突然感到很无力。他是为了救皊才认他做弟弟,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尽管天天待在一起,却还是丝毫不能驱散他心里的阴影。
“我不会杀你的。”皖将皊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在摸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明明只想救你啊……另一个我……
紫流飞站在流云台上,他默默地看着皖拉着皊向自己走来。对,是皖拉着皊主动来找他,而不是皊拉着皖来找他。紫流飞是看着皖长大的,这个孩子有多善良又有多坚强,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即使皖有那么多次逃离他的机会都不曾离开;但即使皖一直都在,也不曾向他妥协。
紫流飞先前一直待皖很好,可如今这番翻脸露凶,皖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恐惧,甚至,不曾恐惧。也许皖早就知道紫流飞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他不在意,也不动摇。他的生活似乎总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扰。紫流飞替他安排一切,但是他却让这些安排在他的行动之中有了全新的意义。
到目前为止,紫流飞都不曾有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控制过皖。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紫流飞抿了抿嘴,干涩的唇越发没有血色。
“尊者大人说什么不一样了?”一直静立在紫流飞身后的女子开了口,那张像是戴了面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依旧是阴冷而又僵硬。她便是第一元凤,静寒。
“呵呵,那是你不知道的事呢。”紫流飞冲静寒笑了笑,这个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的男人,却没有几次感到开心或幸福。许是因为活着的年岁太久了,再也找不到别的乐子,只好用别人的失意衬托自己的得意。一种近乎于病态的自傲正在掩盖逐渐消亡的光明,但是紫流飞却浑然不知。
皖登上了流云台的台阶,双目直视着紫流飞的眼睛,没有丝毫畏惧。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他打心眼儿里想要活下来。以前,他总是逆来顺受地听从紫流飞的所有指挥,竭尽全力去适应一次又一次变动的局势。而现在,他对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更积极了些,他想让局势来适应他了。
现在确实不一样了。
“皊,你做的很好。”紫流飞的视线越过皖的头顶,落在皊身上。他看到皊的双肩又开始瑟瑟不止,两股又开始不停地颤抖,心底便又涌起一股快感。
“皖,你知道我让皊带你来这儿做什么吧?”
“是,你说,你需要我的血,我就料想到你会举行一个……仪式。”玩的声音如同初雪一般凝定,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不错,这流云台最早便是我命人建造的,就是为了在今天派上用场。皖,琉璃白玉本就是我的东西,我用它让你多活了二十年,现在也是时候让它物归原主了吧?”
“可是我原本可以活得更久……我还不想死。”他还没有和萧毓晨幽谷听溪,云淡天长;他还不曾和萧毓晨高山流水,风月琳琅;他还未尝和萧毓晨共赏千山暮雪,花开陌上……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
“要你生还是要你死由我做主!不管是姓芷的还是姓萧的我都可以让他们死,你也不例外!”说着紫流飞一挥手,静寒便冲上前拽住了皖的手腕。静寒的手劲儿大得吓人,连皖都吃了一惊——自己被一个女人钳制着,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静寒拉着皖登上了流云台中央的祭坛,那里还摆放着燮九生和静姝的灵柩。皖虽然不知道是谁躺在里面,却也知道那便是与紫流飞作对的下场,可是他还是没有打消反抗的念头。因为他相信萧毓晨还活着,并且一定在什么地方默默努力着,他也不能放弃。
静寒用铁链将皖绑在了祭坛上,然后转身走向流云台一侧的平台,那里正静立着一架箜篌,几乎与静寒同等高度,粗比鞭条的弦像是地牢中坚不可摧的铁栅,将所有的希望和自由与人隔离开来。
随着第一个音起,皖的又比已经被音波切出了一个整齐的伤口,他的血液顺着胳膊成股流下,被纳入祭坛上的石槽中,沿着事先凿好的沟渠向前方一处半球形的小池子汇流。紧接着乐音连续地响起,皖的皮肤瞬间又爬上了几条细不可见的裂缝。伤口流出几滴血之后便开始愈合,然后新的伤就会出现,起初愈合的速度还占着上风,但静寒出手越来越重,那狂躁的,肆无忌惮的弦音便像刀刃一样把皖摧残得遍体鳞伤。
随着血流的越来越多,皖的皮肤已经泛了惨白。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血液的流失让他难以思考。眼见着小池子里已是鲜红的一片,没过了一半的位置,可静寒却没有一星半点要停手的意思。
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从皖和静寒中间掠过,好似拉起了一道围墙。
一直作壁上观的紫流飞皱了皱眉,他明白这不是风,而是裸的剑气。
而且是足以把他手下最强元凤的内力和灵力尽数弹开的剑气。
“凛然?”紫流飞呢喃了一句,抬头紧盯着剑气劈来的方向,然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皖的瞳仁中映出三个人的身影,而最中间的一个便是那个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早已深刻进眸子里的身影。
萧毓晨,他来了。
在冷的彻骨的怆然风中,曾是那般年少,那般单薄的身影,现在却被旷世的风华雕刻成一尊永远也不倒塌的铜像。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场初见般的美好。
皖心安地注视着那张模糊而又清晰的脸庞,好像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皖!”萧毓晨近乎吼叫般呼啸而至,他心心念念的皖,如今却被僝僽成这副样子,萧毓晨觉得这比自己被千刀万剐还要难受。无比眷恋地抚摸着皖身上的伤口,尽管他们正在愈合,可那些疼痛和那些鲜血,却无法消弥,萧毓晨的眉间不由堆叠起一座座怜惜的山峦。
和萧毓晨一起闯入者宫殿的还有叶秋旻和景柔,他们带着芷岚的军队先行杀入了京城。此时颜武正挥军横扫皇宫的禁卫军,而他们三人便是趁机潜入了燮龙宫的中心。
叶秋旻一眼便望见了站在流云台上的紫流飞,便想上前助萧毓晨一臂之力。可却听景柔在自己背后发出了一声惊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流云台的百级阶梯上,伏着一道白色的人影,看上去竟和皖极为相似。
“怎么会有两个皖?”景柔难以置信地问道。
叶秋旻第一次见到皖,自然分辨不出二者的区别,为防紫流飞以假乱真,设计萧毓晨掉入陷阱,他带着景柔走了过去。
“真的是一模一样的!”景柔走近了看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望望流云台祭坛上的那个皖,依旧看不出丝毫的不同。
皊被刚刚吹来的剑风推下了流云台,正不知所措之时,眼前却出现了两位陌生人,心里更加慌乱,于是依旧用沉默掩盖自己的不安,不管景柔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你是皖吗?”“为什么会有两个你啊?”“你们到底谁是真的啊?”……
景柔围着皊转了好几圈,但是一个回音也没得到。
“怎么不说话啊?你肯定不是皖!”景柔有些生气地推了皊一把,明明下手不重,可皊还是像被欺负了一般,露出了极为无辜而又可怜的表情,令景柔一时间不知所措。
而一旁的叶秋旻则是不屑地审视着皊,冰冷的视线芒刺一般扎进皊的每一寸毛孔。皊回避着叶秋旻的视线,却像是迷了路的鼹鼠,找不到自己的洞穴,无处可躲。
“我虽然不认识皖,可景柔和萧毓晨的朋友绝不会是你这番软弱的模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有什么目的?”叶秋旻略带威胁地质问道。
皊赶紧抱住头,瑟缩成一团,可依然什么也不说。
叶秋旻用余光扫了一眼祭坛上憔悴的白衣男子,心想那样坚毅的人的面容出现在这样一个懦夫的脸上,实在是对皖的侮辱。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右掌,瞄准了皊的胸口便要出招。
谁知这时却听祭坛上传来一声虽然气息有些不足但还是用尽全力的喊声——
“住手!”
说话人正是已经筋疲力尽的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