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燮灵霄的房间愤然离去,楚风暝一直很不开心。他跟燮九生告了假,准备出宫散散心。谁知才刚出宫门两步,便收到了铜铃乡的飞鸽传书,说是铜铃乡最大的客户已经在乡内待了一上午了,指名要与楚风暝面谈。
到底是多大一件事需要他这个执掌人亲自出马?
其实楚风暝原本就打算回铜铃乡住几天的,毕竟他在宫外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落脚了。这下子他更是打定了主意,调了盛极司内最快的马车直奔湘州而去。
湘州恰好位于灏州与国都龙煌城的中点,是全国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铜铃乡的老巢便扎根在这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楚风暝掀起车窗帘,看着沿街来来往往的路人潮水一般奔涌在湘州的大街小巷,目光里流转出一片温煦的水波。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张张或疲倦或愉悦或悲伤或坚定的面容,就像是如镜的湖泊倒映着山的树的云的鸟儿的或静或动或虚或实的影儿。楚风暝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却已经很久没回过这里了。
“司长,到了。”
楚风暝不知凝望着湘州的街道遐想了多久,知道车夫出声喊他,他才如梦初醒般放下车窗帘,下了车。
“辛苦了,回宫吧。”楚风暝没有看车夫的眼睛,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马屁股,便将马车遣回了皇宫。他抬头看了看眼前大宅上的匾额——楚宅,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随后敲了敲门。很快便有门童出来迎接,拉着楚风暝的手,像是弟弟见到许久没有回过家的哥哥般兴高采烈。
“少爷回来啦,大家快出来!”那门童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很讨喜。听到他的召唤声,原本寂静的宅子里接二连三地探出许多脑袋,有的脑袋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有的脑袋上戴着读书人的高帽子,有的脑袋上插着价值连城的金玉满堂簪……
然后,这些脑袋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楚宅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个看起来像是本分人家的宅院,其实正是铜铃乡的老窝。铜铃乡里的刺客们在社会上都有着形形色色的身份,有的是在庙里敲钟的和尚,有的是榜上有名的进士,有的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可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分贫富贵贱,和睦得像是一家人一样。
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屠夫热情地抓住了楚风暝的双臂,满面红光地说:“少爷,你可回来啦。咱们乡里可是来了客人,说是您的故交,现在就坐在正厅里呢。”
楚风暝点了点头,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屋。方才为了迎接楚风暝,屋里的男女老少都鱼贯而出,于是正厅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稳坐如泰山。楚风暝望着正在品碧螺春的所谓故交,目光呆呆的像个孩子。
“我一猜就是你,叶老黑!”楚风暝突然指着对面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喝道,好像很久都没有这般豪放了。
“呦,楚小妹终于现身了,可等得我好苦啊。”叶秋旻放下茶杯,笑得很没心没肺。
楚叶两家本为世交,往回数十年,谁不知道从商看叶,从政闻楚?楚风暝和叶秋旻更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楚风暝见过叶秋旻穿着开裆裤骗邻居家小孩儿的糖豆吃;叶秋旻见过楚风暝动不动就摔跤抹眼泪流鼻涕。所以楚风暝管叶秋旻叫叶老黑,叶秋旻管楚风暝叫楚小妹。
铜铃乡原本是由楚叶两家一同操持的,可三年前,楚家的一家之主——楚风暝的父亲因为被朝中佞臣诬陷,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官兵围剿楚家之前,楚父想尽一切办法把楚风暝交托给了叶家抚养,那是楚家的独苗,香火绝不能断。叶家人都十分重情义,他们非但没有趁机独揽铜铃乡大权,反而将这份权利交给了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楚风暝。
楚风暝在叶家住了一年,一次随叶家人进京购置纺布用的原料,刚巧遇到微服出行的燮九生,阴差阳错之下便进了宫。他原本想要查清楚陷害父亲的真凶是谁,可是当他知道那个与楚家灭门事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正是当朝宰相之时,他换来的只有二十名乡人的尸体。
他是最恨紫流飞的人,却也是最明白紫流飞之阴狠的人。
“你来这儿干什么?”楚风暝做到叶秋旻旁边,不客气地问。
“怎么你还不欢迎我啊?咱俩可是两年没见了,你不想我?”
“想你个头!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走人。”
“我说楚小妹,才两年不见你怎么就变悍妇了?这样可嫁不出去啊~”
“嫁什么嫁,你个叶老黑两年间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还是那么油嘴滑舌,道貌岸然。”
“喂,我可是叶氏公子诶……还有人给我写诗呢!”
“别耍嘴皮子了,赶紧说,有什么事?”
“咳咳,”叶秋旻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在这里他不用再装什么谦谦君子,可以口无遮拦开玩笑,也可以有话直说理直气壮,“你可认识芷轩?”
一听到那个名字,楚风暝的脸唰地一下就绿了,他撇撇嘴,冷冷地说:“怎么连你也跟我提什么芷轩?他人都死了,还老提他干什么?”
“你生什么气啊,我跟你说,其实他还没死。”叶秋旻说的很认真。
听了这话,楚风暝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芷轩啊芷轩,你死了的时候燮灵霄就为你落泪;可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岂不是又一颗心跟你到底?你这番生生死死,是否必须牵扯着我跟你一起死去活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楚风暝紧咬着下嘴唇,竟是一番要哭出来的样子,梨花带雨,楚楚可人,叶秋旻看了都禁不住傻了眼。果然还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楚小妹,长这么大了,还是那么多愁善感。
可是,他为什么要哭?
“楚小妹,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芷轩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楚风暝向叶秋旻投去一束杀必死的目光,被他这么一逗,眼泪都乖乖地倒了回去。
可我总不能告诉你他是我情敌吧?楚风暝想。
“你当我喜极而泣好了,知道他还活着我真高——兴——”楚风暝咬牙切齿地说道。
叶秋旻狐疑地瞥了楚风暝一眼,说道:“高兴就好,余下的两颗帝王星现在都在皇宫里吧?正好你离得近,帮我知会他们一声呗。”
楚风暝拍案而起:“凭什么要我去!告诉他们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啊?”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跟你说,现在不是争皇位的时候,他们三个必须团结一致才能推翻凤鸾殿,打倒紫流飞。你不也恨那个男人吗?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啊!”
“怎么你也说什么‘打倒紫流飞’之类的话,那个男人有多恐怖你们根本不知道!跟他作对是会没命的!”
“风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正因为他恐怖,他强大,才需要集合三位帝王星的力量共同进行反抗。你不能因为怕死就任人宰割啊!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你么?‘芷轩’现在也在拼命修炼,到时候他的绝世武功,加上皇太子的燮御庭军,再加上池渊的兵权,和你手下铜铃乡的力量,足够和紫流飞抗衡。”在叶秋旻的慷慨陈词之下,楚风暝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他知道叶秋旻是个有眼光有分寸值得信赖的男人,只要他说有希望就真的能让人眼前一亮。楚风暝不是不想报仇,灭族之仇永生难忘,三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替父亲平反,向世人揭穿紫流飞的丑恶面目。可是他也不小心被那种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感支配了,紫流飞的强大让他退缩了。
这时,一直默默站在楚风暝身后的乡人们纷纷发表了自己愿意为少主效力的决心。楚风暝看着他们一张张诚恳的面容,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他虽然失去了一个小家,却获得了一个大家。在铜铃乡里,有各个年龄段的人们,种种亲情填补了父爱母爱的空缺,一样的温馨一样的守护。
也许,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他们的。”最后,楚风暝握了握拳头,目光坚定起来。
叶秋旻拍了拍楚风暝的肩膀,虽然单薄却挺拔的双肩让他感受到了这位看似柔弱的男子所蕴含的潜力与能量。
“对了,你回宫的时候要偷偷地告诉他们哦~免得打草惊蛇。‘芷轩’的绝世武功还没练成呢。”叶秋旻临走前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走啦,楚小妹。”
“快走你的吧,叶老黑。”楚风暝冲他挥了挥手,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有些依依不舍。他秋水一样的眼波,随着叶秋旻转身离去而泛起一层一层粼粼的光晕。他这样笑而不语地眺望,就好像印在画儿里一般,让瞧见的人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