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灵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完全程的,好像从中途开始,就只能看到燮九生的嘴唇翕动而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自古以来,帝王之争,硝烟不断。原本凤鸾殿的观星之术让人们看到上天的指引,找到真龙天子让其继位,可以让王位的更迭更加顺理成章。但这一时的和平却也是对利欲熏心之人的障眼法!争斗,根本不曾停息。
燮灵霄心里很清楚,他的父王用昏庸的表象包裹自己是为了他,任由紫流飞摆布是为了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上罪恶的鲜血也还是为了他。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原谅。
他喜欢芷轩整整两年,尽管芷轩只把他当做朋友,可他做不到“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尽管自那日雨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芷轩一面,纵使这份感情终是没有归向,可他禁不住要去念想。而现在,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男人就这样死了,这份剜心之痛,他要找谁来抚平!
“请你们……让我静一静。”燮灵霄斜靠在床头,没有发怒,更没有变得歇斯底里。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低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中,没有人能看清。
燮九生原本做好了被怒骂一顿的准备,可是看到儿子突然之间颓唐萎靡的样子,竟觉得比他裸地释放恨意要来的令人痛心得多。也许燮灵霄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理清乱作一团的心绪,燮九生叹了口气,和静姝一起离开了。
他们走出门口时,刚好和前来探问的楚风暝、池渊、静深擦身而过。两辈人之间短暂的目光交接,略显苍老的两人那疼惜的目光令这三个年轻人察觉到一丝异样。
池渊思忖片刻,突然对静深说:“灵染公主一个人在偏殿里怕是会寂寞,你去陪陪她好吗?”
静深宁静而又深远的目光在池渊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像是领会了什么一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偏殿走去。
随后两个人走进了燮灵霄的房间,不出池渊所料,眼前这番景象是万不能让女子看到的——一个男人流泪的景象。
楚风暝也是第一次看到燮灵霄流泪,那种紧咬牙关的沉默,比任何哭喊和咆哮都要让人心酸。看不见燮灵霄的表情,却知道那晶莹的泪珠噙着胶着的痛楚正在下落,一滴一滴,坠在衣襟上,滚落在心里。
楚风暝的心脏好像跟随着燮灵霄眼泪落下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揪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看到燮灵霄伤心所以自己也跟着伤心,还是仅仅是因为燮灵霄为之哭泣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感到失望和凄凉。总之每当有一滴热泪浸湿在燮灵霄的眼角,楚风暝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刀,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
池渊拍了拍楚风暝的肩膀,两个人一同到门外等候。燮灵霄是有骨气的男人,他定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尤其是被自己的对手看到。池渊对这一点看得很透。
池渊想起来自己在回程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有些眼熟的黑衣人,当时的他并没注意到那人就是燮九生,倘若注意到了,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所谓的“倘若”。
池渊知道芷轩坠崖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一种心情呢?他自己也不甚清楚。进一步说,芷轩这个人在他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他心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也不甚清楚。他所见到的芷轩和他所听闻过的芷轩好像不太吻合。他很难想象一位历经过杀伐,驰骋过疆场的将军,会把敌人的生命看得如自己士兵的生命一样重要。他所见到的那个芷轩会为了一片在敌营燃起的战火而恼羞成怒,明明昨夜还是连区区一个刺客都杀不死的胆小鬼,可第二天却变成了剑指乾坤的勇士。池渊永远忘不了那夜边塞沙尘中亮起的红色光芒,那样张狂的红色,好像已经在他的眼底刻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今,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男子就这样远去了,等不及别人掀起他的层层面纱,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远去了。池渊不知道自己是否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但有一点他很明了,那便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因为一个竞争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
这时,屋内传来了燮灵霄嘶哑的声音,是在叫这二人进去了。于是池渊和楚风暝定了定神,进了屋。
燮九生跟燮灵霄讲的事,静姝多半已经告诉了楚风暝,而池渊也从楚风暝那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三颗帝王星中已经有一颗陨落,余下的两人却都没有心思明争暗斗。也许,他们的合作还要再延续一段时间。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池渊靠在门框上,用观察者的目光注视着燮灵霄问道。
“我想,杀了紫流飞。”燮灵霄面无表情地说道,殊不知他刚刚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说真的?”然而池渊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反倒是很期待地迎合了一句,“我也有这个想法。”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四颗明亮的瞳仁中都翻涌着无边无尽的激浪,好像要奔腾而出,交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
不管最后谁能当上大燮王朝的王主,紫流飞,都是横亘在他们前方的最大的敌人。
“等等,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紫流飞是多么恐怖的一个人你们根本不清楚,想要杀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楚风暝突然出来浇了一盆冷水。他不是要跟燮灵霄作对,只是,作为铜铃乡的职掌人,他深知紫流飞的阴险和强大。他曾经派二十位乡人——个顶个都是武林高手——前去暗查紫流飞的底细。可是任务刚刚下达不过半天,便在铜铃乡门口收了这二十个人的尸。论武功,他们未必比池渊和燮灵霄差,况且还有经世的老练和沉着,但即使是这样,却也连探听消息都办不到。现在池渊和燮灵霄竟想要紫流飞的项上人头,不说是痴人说梦,也算是一派胡言乱语了。
“紫流飞不过是个宰相,就算他武功盖世,身份显赫,可我们人多,而且燮灵霄手里的燮御庭军再加上我手上的军队,怎么说也占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兵力了。余下的三分之二都各自握在一些封地的领主手中,他一个人怎么和我们一群人作对?”池渊扛着他的淬火,信心十足地分析道。
“你在宫里呆的时间不长,根本不知道紫流飞都做了些什么。别说余下的三分之二兵力,就连你的军队里有多少人被他收买都是个未知数。他的手段比你吃过的米粒儿都多。不管是金钱利诱还是强权威逼,总之他笼络了大批朝臣和将军作为自己的势力。而且,我总觉得他跟凤鸾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王主陛下和王后娘娘为什么都任由他摆布?”楚风暝越说越起劲儿,他心底也对紫流飞这个人物有诸多猜疑,一时间说得池渊哑口无言。
池渊看了看楚风暝,又看了看燮灵霄,问道:“燮灵霄,他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燮灵霄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道,“而且风暝猜得没错,紫流飞何止跟凤鸾殿有关,方才母后告诉我,他正是凤鸾殿的尊者。可是这又如何?我的武功是跟他学的,我自知敌不过他,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么?”
“不……”
“更何况,更何况芷轩已经死了!你让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吗?!”燮灵霄一捶床案,几欲跳起,如同一座忍耐了几百年的火山一夜之间喷薄而出。他果然还是放不下芷轩,泪也流过,怒气也散过,倘若不紧接着把他想做的一并做了,他肯定会活生生憋死!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也罢,随你去吧。”楚风暝登时感到心如刀绞,他的燮灵霄,他这一世唯独喜欢的男人燮灵霄,为了给别人报仇,不惜一身犯险。他劝阻还有什么用?
楚风暝落寞地走出房间,连头也没回一下。
池渊目送楚风暝远去,又看了看此时有些后悔的燮灵霄,无奈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暂且就把紫流飞作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想想该怎么对付吧。”说罢他也离开了。
燮灵霄一个人坐在床边,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刚刚楚风暝离去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般,在他的心里吹起一层流离的粉末,随风散尽。
燮灵霄捂着莫名发痛的胸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直到那一刻为止,燮灵霄都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是在为谁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