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轩!”燮灵霄从睡梦中惊醒,已是满脸满身的冷汗。他在梦里看到芷轩的胸口插着一支毒箭,血只留了四五滴,却滴滴都黑得入骨。他的脸上凝结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就那样扭曲地瘫倒在地上,周围满是枯枝败叶,簇拥着芷轩的尸体,腐朽之上更添腐朽。
燮灵霄后怕地扶着自己的额头,脑海中那段阴鸷的画面挥之不去,心头袭上一丝令人作呕的恶寒。他拽了拽被角,在洁白的布帛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芷轩了,自那个醉意朦胧的雨夜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屹立在皓月之下的黑色身影似乎渐渐褪去了锋芒。
燮灵霄在宫女们的侍候下精神恍惚地换好了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山茶花田,似行于云端。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即使到了冬天依旧倾吐着火舌,像是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在御麟殿的后身绽开令人难以逼视的盛彩。花开花落花还在,唯恐人影茫茫。如今这满园的红花纵使开得再骄傲,也终究没有那双柔情流转的明眸投注片片情思令人神往。花,终有一天是要成尘的,可这样静静地陨落没有一个人叹息会不会太寂寞?景消疏,人凄楚,心上离愁,腮边泪珠。
燮灵霄觉得隐隐有些心痛,却发觉,脑海中的面庞不知不觉变了一番模样。一个和眼前的山茶花一样鲜艳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秾艳钟丽质,姽婳产边陲——细看去,竟是楚风暝翩翩而来。
楚风暝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是伤还没有痊愈。可他依旧穿着大红色的长袍,映着他凹陷的脸颊更加憔悴消瘦。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楚风暝和燮灵霄相视一笑,这笑里似乎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之意。两个人都将对方的伤痛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再滴血。自己的痛不是痛,对方的痛却真真奈何不得。楚风暝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燮灵霄用了情,可燮灵霄呢?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还不知道此时的心痛究竟为谁。
“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过来了?”
“你不也一样,本该躺在床上休养,却站在这儿吹冷风。”
燮灵霄有些理亏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一位故人,在我面前被杀了,那样子太骇人了,我真担心他会出事。”
“莫非,是芷轩?”楚风暝伸出手轻轻捧过燮灵霄的脸颊,摆正他的下颌,试图从他的瞳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了,可却看到映在那眉目中的脸庞流露出一种哀伤的颜色。原来,他早已容不下任何一粒砂,只要燮灵霄还把芷轩记在心上,这颗砂便会一直糅在楚风暝心里,直至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燮灵霄怔怔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推开楚风暝的手,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弱如垂柳的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凄绝,令人……欲罢不能。
“不如,去看看他。”
“你说去看芷轩?”
“是啊,既然担心,不如去找他,亲眼见到他没事才好安心。”安心了之后便不会再担心了吧?
“哼,可是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被派往战地,到现在都没有回音,我派人去过他家里,可他连家也没回……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他?”
燮灵霄有些激动,腹部的伤又险些张裂开来,他条件反射地蹙起眉头,左手扶住左腹,暗暗吃痛。
楚风暝见状赶紧扶他回屋歇了,替他拆了绷带,检查了一下伤势,确定没有流血,才又帮他重新上了药,将绷带恢复了原样。能够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自己,楚风暝在心里这样反反复复地念叨了数遍才定下神来。长舒一口气,他坐到了燮灵霄旁边。
“你贵为太子,只要打听一下,消息总会有的啊,急什么。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我么?盛极司的人脉也不可小觑啊。”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
“废话,我在宫里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不帮你帮谁?”
“可你的伤……”
“只不过是打听消息而已,又不是要我去打仗,这点伤不碍事。倒是你,整个左腹被贯穿,少说也得再躺个三四天,你还是别乱跑了。”
“……谢谢。”燮灵霄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宽厚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抚上楚风暝的头顶。后者愣了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打乱了阵脚。他楚风暝纵横皇室,不把任何一个达官贵人放在眼里,却只在这个男人面前卑微得连被摸摸额头都会心花怒放。他不甘这样被感情所操控,却又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付出似水流年。
我欲何求?执子之手。同赏明月,共读红楼。庭中遍植,依依杨柳。年年凝碧,岁岁弄柔。我欲何求?偕子白头。相偎相伴,无怨无尤。青山隐隐,流水悠悠。死后归土,并葬荒丘。
楚风暝突然好想抱一抱燮灵霄那坚实的后背,不为别的,只为将那一抹温暖变得刻骨铭心。于是他大脑一热,便已伸出了双臂。
“风暝?”燮灵霄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扑到自己怀里的楚风暝,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只能惶惶然叫着他的名字。
楚风暝不敢抬头看燮灵霄的眼睛,只是固执地环住燮灵霄的背,低声沉吟:“就一会儿。拜托你别动。”
也许,这个时候的楚风暝是十分脆弱的。他从未在人前显示过这种脆弱,因为一旦卸下防卫,很容易就会被各方势力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明明他也很心痛,却还因为想要看到燮灵霄的笑脸而帮他打探情敌的下落,甚至,在燮灵霄为此而感激自己的时候,还这样不争气地暗自窃喜。他败了,早已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他败给了这个叫做燮灵霄的男人,怕是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而他明知是这样,却还无怨无悔,真是疯了,果真是疯了。
这样想想,楚风暝不由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可笑归可笑,他还是甘愿如此。须臾,他从燮灵霄的怀里直起身来,没有看燮灵霄一眼,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御麟殿,只道:“我这就去打听芷轩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