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弑君,诛族之罪。”崔恕平静地说道。
郭元君轻蔑地一笑,道:“郭家人都被你诛得差不多了,除了我,你还能诛谁?”
她看了崔祁煦一眼,目光跟着转回到崔恕身上,道:“若你敢罔顾人伦,残杀手足,必将受尽千夫所指,帝位难保,我谅你也不敢!”
崔恕神色平静,道:“朕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郭元君心中一紧,却在此时,又听崔恕说道:“不过父皇驾崩之时,朕曾答应过他,无论如何都会留七弟一条性命。”
郭元君放下心来,崔道昀一向心软,从前她总有些瞧不上,此时看来,倒并非一无是处。她冷冷问道:“鸩酒,还是白绫?我贵为皇后,不受刀斧之刑。”
崔恕没有说话,汤升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郭元君垂目一看,瓷壶瓷杯,看来,是鸩酒。
她伸手拿过,崔祁煦却扑通一声向崔恕跪下了,哭喊着说道:“陛下,求求你饶过母亲这次吧!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敢了!”
崔恕侧身避开,不肯受他的礼,郭元君厉声喝道:“煦儿起来!你是男人,你是储君,休要骨头那么软!”
她斟满一杯,一饮而尽,跟着摔了酒杯,快步向屋里走去,崔祁煦哭倒在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说道:“母亲,你走了,我怎么办……”
元和三年三月初八,废后郭元君联络潜藏的郭氏余党,于鼎山设伏,意图弑君,阴谋被早有准备的皇帝迅速平定,郭元君赐死,崔祁煦圈禁,所有参与谋逆之人诛族,自此之后,郭氏一族的势力被彻底拔除。
糜芜接到贾桂送来的邸报时,已经是第三天。她匆匆看过,问道:“陛下没有别的话给我吗?”
贾桂道:“小人只奉命送邸报过来,并不曾听说有别的话。”
糜芜放下邸报,起身吩咐道:“备车,进宫!”
她直觉情形不对。之前他急切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几乎没有一天不遣人来问的,但是从帝陵回来以后,他既不曾再问过,更不曾召见过她,她要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到翠华门时,汤升迎出来,道:“陛下正与谢太傅议事,请郡主稍等片刻。”
糜芜跟着他一路来到福宁宫,在小书房坐下时,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由得问道:“汤总管,是有人在吃药吗?”
汤升笑道:“此处乃是陛下的寝宫,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吃药?”
的确没有别人敢在这里吃药,除非是他。难道他病了?糜芜忙问道:“那么,是陛下在吃药?”
汤升很快答道:“没有。”
他答的太快,反而让人疑心,糜芜抬了眉,看着汤升似笑非笑地说道:“真的?”
汤升道:“我怎么敢欺瞒郡主?”
他示意小内监给糜芜奉茶,跟着含笑问道:“江南与京中气候不同,郡主在那边住的可还习惯?”
糜芜且不吃茶,只在屋里随意走动,留神寻着汤药的气味,答道:“那边比京中潮湿,起初有些不适应,后面渐渐习惯了,也觉得很好。”
汤升道:“郡主在那边时,陛下曾有旨意发给江南道节度使,要各处官员沿途照应,但不得惊扰郡主。”
糜芜怔了一下。她一个单身女子带着糜老爹出行,又不曾带着郡主的仪仗卫队,原本处处小心警惕,可一路走过来,从不曾碰到过任何刁难骚扰——竟是他事先打过招呼。
原来他一边放手,一边却还是在维护着她。
一颗心瞬间柔软到了极点,恰在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响,糜芜还没回过身来,唇边先已浮起了笑容,柔声道:“陛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崔恕慢慢走进门来,摆了摆手。
下人们鱼贯而出,崔恕沉沉地看着糜芜,低声道:“来了。”
“来了。”糜芜笑盈盈地看他,问道,“这几天很忙吗?一直没有消息。”
“糜芜,”崔恕慢慢走近了,叹了口气,“我累了。”
心沉下去,笑容却越发明媚,糜芜仰起脸看着他,轻声道:“我不明白。”
“那日我都看见了。”崔恕越过她,走去椅上坐下,道,“你和谢临……”
“他要辞官离京,我与他告别,仅此而已。”糜芜道。
崔恕移开目光,道:“我知道,谢临向我解释过。”
糜芜轻声问道:“陛下不信我?”
崔恕沉声道:“不,我不相信我自己。”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我以为我能做到,可我高估了自己。我还是会嫉妒,会不安,会患得患失。糜芜,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不想要的,我试过很多次,我还是做不到。我累了,我决定放过自己。”
他涩涩一笑,道:“我们两个,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糜芜看着他,他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她只是不肯相信。
怎么会?从来都是他在坚持,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他先断了念头。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不要她了!
糜芜慢慢走到近前,低下身子微微眯了眼睛看着他,道:“我与你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
她离得这么近,幽细的体香萦绕着他,只要一伸手,他就能触到,然而崔恕还是转开脸,道:“你的心思,太难猜测。你身边那么多人,我也从来都不是必不可少的那个。”
他叹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细想起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要你,你对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糜芜,如果不是我一直不肯放手,我们早就已经散了吧?”
糜芜扳过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道:“那是你以为的。”
“这是我看到的。”崔恕看着她,轻声道,“我放手了,你自由了。”
后面他似乎又说了什么话,然而糜芜总没听进去,脑中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他竟然不要了?
她在恍恍惚惚中,也不知道什么回的郡主府,一夜翻来覆去不曾合眼,天色还没放亮的时候,她忽地坐起身来,掀开了锦被。
也许他说的没错,也许过去都是他一直在坚持,也许都是因为他不肯放手,他们才能走到眼下的地步,可他已经把她拖下了水,她已经放不下他,她还没有说结束,他怎么能放手?
不,既然她还没有退,就决不容许他退!
糜芜嫣然一笑,扬声叫道:“拾翠,服侍我更衣,我要进宫!”
卯正之时,崔恕高坐在垂拱殿上,正听着臣子奏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听那声音的远近,却像是殿外的金鼓。
那金鼓设在殿外,按律有紧急事宜才可敲响,殿中人都是一怔,是什么人敢擅自击鼓?
跟着就见侍卫快步走进来,奏禀道:“陛下,昌乐郡主奉先皇遗诏,击鼓面圣!”
崔恕遥遥看向殿外,眸中晦暗不明,许久才道:“宣。”
不多时,就见糜芜身穿郡主服色,步履轻盈地走进殿中,目光触到他时,扬眉一笑。
一时之间,周遭肃穆的场景突然明媚到了极点,崔恕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看向她手中捧着的明黄色卷轴。
这一次她拿的,又是什么遗诏?
看着看着,她走近了,在金阶之下站定,高高举起手中诏书,朗声道:“江氏糜芜奉先皇遗诏,要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有两道遗诏,你们还记得吧?嘿嘿~
第134章
越是临近选秀的日期, 陈婉华越觉得不安, 到后面竟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这天不到四更便又醒来, 也无心茶饭, 只是坐在屋里出神。
方氏跟着送饭的丫头一起进来,看她又是这副模样, 不免唠叨了几句:“婉华, 你这是怎么了?一天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再这样下去身子就熬坏了,可怎么去选秀?”
陈婉华心事重重地说道:“我这几天心里总是不踏实, 总觉得选秀这事不会顺顺当当的, 母亲,你说昌乐郡主那边, 真的不会再生什么枝节吗?”
方氏心里也没底, 只能安慰她道:“当初说了大婚,后面她又走了,男人都要面子的, 更何况那还是陛下,你放心吧,就算昌乐郡主想回头, 陛下也肯定不会答应。”
陈婉华叹口气, 幽幽说道:“要是今天就选秀,那该多好……”
方氏又劝了一会儿,陈婉华怕她担心, 只得勉强吃了点饭,饭后娘儿俩正在说话,丫头走来禀报说,陈清和要陈婉华过去一趟。
算算时间,这是刚刚散朝回来,陈婉华不免就忐忑起来,难道是选秀出了岔子?不然以他们父女俩现在闹得这样僵,陈清和不会主动找她,更不会刚一散朝就来找她。
她急急忙忙走去书房,陈清和一看见她就皱着眉头说道:“早朝的时候,昌乐郡主带着先皇遗诏去了,先皇遗诏上面,将郡主赐婚给了陛下。”
陈婉华大吃一惊,只觉得劈头砸下了一个晴天霹雳,半晌说不出话来。
毕竟是亲生女儿,陈清和跟她闹得再僵,见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不忍,便也不说话,等着她自己缓过来。
等回过神来,陈婉华结结巴巴地问道:“后面呢?”
“陛下当时便说,要册立昌乐郡主为皇后。”陈清和道,“散朝的时候,又留下了礼部尚书、宗正寺卿还有钦天监正,我估摸着是在交代筹备大婚的事……”
“那选秀呢?”陈婉华急急地打断了他。
陈清和道:“陛下没说,不过大婚是大事,一半天也弄不完,三月十六肯定是不可能再选了。”
大婚前不可能选,新婚之后,也不可能立刻就选,明明只剩下几天,可偏偏竟没等到。陈婉华心如死灰,突然觉得,大约这辈子也等不到了。
到第二天时,旨意果然正式颁布下来,册立昌乐郡主江糜芜为皇后,婚期定于四月初六日。
陈婉华苦笑,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筹备时间,历来帝王大婚从来没有这么匆忙过的,皇帝竟如此心急!
到第三天时,又有旨意颁下,封昌乐郡主的养父糜四郎为保义候,即刻踏勘选址,营建保义侯府。恢复昌乐郡主兄长江绍忠靖侯爵位,册封其祖庶母刘氏为三品淑人,恩赏江家择吉搬回旧日府第。
跟着传旨的中官一起到江家的,是充当纳采、问名使者的礼部尚书,一天之内,倒将六礼走完了两步。
第四天时,宫中派出人手,帮着江家从祠堂一带搬回了从前的忠靖侯府,江绍搀扶着刘氏和顾梦初踏进昔日的家中时,感慨到了极点,不觉竟落下泪来。当初因为那些梦,他出京寻找糜芜,之后事事都在预料之外,几次大起大落,原以为从此就只能做个布衣,谁知到最后,当日那一步棋,竟然还真的救回了江家。
只是细心的人跟着发现,江绍虽然做回了忠靖侯,他的新婚妻子苏明苑却不曾得到任何诰命,无品无级的,竟然连出席自家小姑子婚礼的资格都没有,一时在京中传为奇谈。
三月十六日,原定的选秀之期当天,诏令再次颁布,暂停选秀,已经到京的秀女若是愿意退选还乡的,可得到淑女旌表,由礼部协同内廷局派车护送回家。诏令上并没有说不愿意退选的该如何处置,然而有些机灵的人看出了风向,当机立断报了退选,宫中却也痛快,立刻就发下旌表,派车一路护送着,风风光光地回了家。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人咂摸出了滋味,先前不曾进京的秀女也大多跟着报了退选,除了陈婉华这样不肯死心的,秀女的数量一下少了七八成。
虽然诸事都安排得极其紧张,到三月底时,纳采、问名、纳吉、纳成、告期也都花团锦簇地办好了,因着废后过去曾居住在秾华宫,所以这次大婚便不再用此宫,内廷局奉诏将坤宁宫重新收拾装裱,将后殿围墙拆掉,向外扩充出一大片园子,种下樱桃等各色花木,又引来御河中的活水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整个坤宁宫焕然一新,只待新后入主。
婚期安排的如此仓促,京中人原本还议论说大约皇帝并不情愿封后,所以着急办完大婚,好尽快按着自己的心意选秀,然而眼看着选秀眼看成了泡影,大婚的事一件件办得忙而不乱,排场只有比平时更好的,又见充当六礼使者的一色都是朝中重臣,这才醒悟到皇帝竟然十分重视这桩婚事,到后面再说起来时,京中人全都改了口风,就没有不羡慕昌乐郡主深得帝心的。
“那些到现在都不肯退选的秀女,只怕以后有的等喽!”好事的人闲谈起来时,总会这么说。
一片忙乱之中,反而是糜芜最为清闲。婚期定下来之后,按着礼制她并不能够与崔恕见面,大婚的程序就算再繁琐,她所要做的也无非是准备出嫁,除了要每日跟着尚仪局的女官学习大婚时的礼仪,又有尚服局的女官几次过来量体裁衣之外,一件事都不用她操心,每日里悠悠闲闲的,这些日子里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也无非是新腌了几罐樱桃。
只是婚事虽然办得热闹,除了按制遣使问候之外,私下里崔恕竟从未向她传过什么私密的说话,糜芜想起当日捧着遗诏闯进垂拱殿时,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崔恕脸上有过什么喜色,大约他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她一次次自己做主,逼得他不得不接受,便是好性子的人也未必没有怨言,更何况是他。这会子,大约他心里还噎着一口气,不过,只要她嫁过去,不信哄不好他。
眨眼之间,便到了四月初六日大婚之期。
天还未亮时,百官已经入朝朝贺,崔恕着通天冠、绛纱袍,遣使将册立皇后之事奏告天地、宗庙、社稷、诸陵,奏告之后,中书令奉上皇后册宝,侍中宣读封后诏书之后,使节恭恭敬敬地将皇后之册交与太傅,皇后之宝交与太保,崔恕这才下诏,命持册宝到昌乐郡主府,亲迎皇后入宫。
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宫外走去,崔恕迎着日色微微眯了眼睛,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诸事已定,只等她来。
昌乐郡主府中,教引嬷嬷引导着盛装的糜芜,出立房外,静等吉时。不多时,鼓乐声遥遥传来,使者陆续进门,糜芜拜受了皇后册宝,之后乘舆出中门,又换车出府门,在鼓吹声中向皇宫行去。
日晡之时,车辇来到宣德门前,糜芜在车中受了百官、宗室的拜迎,之后入宣德门,在女官的引导之下,向福宁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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