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盈盈退选,是不是郡主的意思?”陈婉华看着她,问道。
“我说过,我不知道此事。”糜芜淡淡道。
陈婉华定定地看着糜芜,虽然两下里并不算熟悉,然而她如此坦然,却让她一阵泄气。看起来,她是真的不知道了,那么她这番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倒成了一个笑话。陈婉华咬着嘴唇,万般不情愿地说道:“若是郡主并没有插手,那,那就只能是……陛下的意思了。”
方才那股子支撑着她冲过来质问的勇气突然消失了,陈婉华觉得喉头又哽咽起来,只得努力瞪大眼睛,这才忍住了眼泪,低下头喃喃地说道:“当初陛下已经吩咐了各处筹备大婚,郡主却撂开手走了,既然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当初与方氏一起登门造访时,陈婉华亲眼看见崔恕对待糜芜的情形,那股子刚刚萌芽的爱意顿时如遭霜打,先自死了一半,再后面宫中传来了崔恕筹备与糜芜大婚的消息,陈婉华越发心灰意冷。
她一心想着入宫,一半是爱慕崔恕,另一半也是想争口气,好让母亲在家里好过些,可那日在郡主府中,她分明看见崔恕眼中除了糜芜根本没有其他人,她这才明白,崔恕对她,除了当日在御书房时那一丁点恻隐之心,其他的,却是半分也没有。
难道要为了争一口气,后半生就这么守着一个心里眼里都没有自己的男人?况且看宫里的动向,似乎根本没有选秀的打算。
陈婉华纠结痛苦了一阵子,渐渐断了入宫的念头,原本以为只能如此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又传来糜芜离京,大婚化作泡影的消息,又过一阵子,朝中纷纷上书劝谏皇帝早日成婚,到年底时,选秀之事终于正式定下来,陈婉华又惊又喜。
从前勉强压下去的爱慕瞬间就冒出了头,亦且更加强烈起来,不达目的,决不肯罢休。
英国公府虽然有资格报送秀女,然而再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次也只能报一个人,陈清和想报贾氏的女儿,陈婉华便与方氏四处活动,到底还是想尽办法改成了自己。此事确定之后,她又把其他秀女的情形打听了一遍,自忖除了谢盈盈之外,再没有其他对手,而谢盈盈年纪小又天真烂漫,并不像是有心机的人,陈婉华不觉便又奢望起来,凭着当初崔恕对她的那点恻隐之心,凭着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也许她能成为后宫最重要的女人呢?
可谁能想到,糜芜却在这时候回来了!
当时她便觉得不好,觉得选秀之事怕是还要有波折,便一直留意着郡主府的动静。紧接着糜芜入宫见驾,崔恕大张旗鼓地令人押了几车东西送去郡主府,谢盈盈随即报了病退,几件事一件接着一件,让原本就在忐忑不安的陈婉华彻底失去了冷静,于是凭着一股子愤激之气,直接找上了门。
此时勇气消失了,只剩下在并不熟悉的人面前坦露心事的尴尬和满心的失落,陈婉华低低地说道:“郡主当初说走就走,半点也不顾惜陛下的脸面,如今说回来又回来,郡主可真是随心所欲。”
糜芜见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也不想跟她计较,只是说道:“我是走是留,与你什么相干?”
“自然是相干的。”陈婉华苦笑着摇摇头,“有郡主在,陛下眼中几曾有过别人?当初郡主那样扫陛下的颜面,陛下也不曾怪罪过分毫,还把郡主住过的地方、用过的东西原封不动留着,我那时就知道,只怕我们这些人加在一起,在陛下眼里也及不上郡主一根手指头。说句不怕郡主怪罪的话,我们这些选秀的,大约没有谁不在心里忌惮着郡主。”
原来崔恕不声不响的,竟给她招了这么多对头?糜芜微微一笑,道:“那又如何?”
“是啊,我又能如何?”陈婉华抬眼看她,幽幽地说道,“郡主深得帝心,哪怕郡主再这么闹上几回,陛下大约也不会说什么,只可笑我自己陷在其中,苦苦不能超脱。”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端肃了神色,向着糜芜福身行礼,说道:“当初我亲眼看见陛下心心念念,都只在郡主身上,所以我并不敢跟郡主争什么,可如今我既然已经身在其中,就绝不会退!郡主,今天婉华行事冲动,多有得罪,郡主若有惩戒,我甘心领受。”
“我还正是要惩戒你一番,免得以后不管是谁,都敢随便跑到我这里吵嚷。”糜芜想了想,笑盈盈地说道,“那么,大姑娘就把我这郡主府前前后后扫一遍吧,什么时候扫干净了,什么时候请回去,不必再跟我说。”
陈婉华倒也硬气,一口应了下来:“谢郡主宽仁!”
郡主府占地宽广,陈婉华足足扫了一个时辰才将将弄完,等方氏得了消息赶过来时,又是心疼又是羞臊,只得拉着她连连向糜芜赔不是,又训斥了一番方才把人带走。
等她们娘儿俩走了以后,糜芜想起陈婉华的话,倒有些疑惑起来,谢盈盈只怕并没有生病,那么她突然退选,难道真是崔恕的主意?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从此之后,糜芜倒开始留意起选秀的事,然而除了谢盈盈退选,京中其他人家却并没什么动静,一切都更像是陈婉华的无端猜测。
后面陈婉华再没登过门,崔恕却也不曾召见糜芜,选秀依旧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到三月初临近崔道昀正式下葬的时候,京中的客栈已经有了不少从外地赶来应选的秀女,莺莺燕燕的,好不热闹。
这天一早,宫车停在郡主府门前,贾桂陪笑向糜芜说道:“陛下请郡主进宫一趟,还请郡主带上答应给他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选秀啦选秀啦!
第131章
糜芜在幽篁馆见到了崔恕。
他站在竹林之前, 听见响动时回过身来, 淡淡说道:“来了。”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他颀长的身形映衬着林中的绿意, 格外的安静沉稳,也许是很久没见面的缘故, 糜芜突然觉得, 眼前的崔恕跟从前自己熟悉的那个男人,好像真有些不大一样了。
然而到底是哪些地方不一样了呢?糜芜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踩着竹桥向崔恕走去, 没到跟前便是一笑,道:“陛下怎么选在这里?”
前年中秋时, 他们曾在这里相会, 决定联手对付郭元君。去年暮春情浓之时,她在这里向他说不嫁了。他约在此处见面,大约是有什么深意吧?
崔恕避而不答, 等她走到近前时,却迈步向河堤的方向走去,道:“陪我走走吧。”
他走出两步, 却不见她跟上来, 不由地停住步子,回头问道:“怎么了?”
糜芜举起手里提着的包袱向他晃了晃,笑道:“我带了鞋子过来, 陛下不先试试吗?”
崔恕便道:“你做的,自然是合适的,并不需要试。”
然而口中如此说着,到底走过来接在手中,却又不往幽篁馆中去,只寻了河边一块大石坐下,脱下脚上的旧鞋,换上了新的。
长短肥瘦几乎严丝合缝,穿在脚上全然感觉不到束缚,果然是她精心给他做的。崔恕抬眼看她,唇边便有些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我的尺码?我并不记得你曾经量过。”
曾经有那么亲密的过往,曾经是那么熟悉的男人,如何还需要量呢?他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糜芜慢慢走近了,道:“的确不曾量过,不过,我自有我的法子。”
“什么法子?”崔恕已经将两只鞋都穿上了,站起身走了几步试着,问道。
糜芜嫣然一笑,轻快地说道:“不告诉你。”
崔恕微微一笑,便不再问,只伸手折下宽长的芦苇叶子仔细把旧鞋包好了放进包袱里,递给了汤升,道:“你们不必跟着了。”
从人们果然退的远远的,崔恕便沿着河堤向前走去,看着脉脉流水,向糜芜说道:“连着批了十几天折子,几乎没出过门,如今看看流水,才觉得眼睛好受些。”
原来他这么忙,怪道一直不曾见她。糜芜不觉问道:“近来事情很多吗?”
崔恕停顿片刻,才道:“是。”
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先皇归葬,再加上选秀,有许多细节须得提前筹划好了,一点儿也错不得。”
选秀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头上悬了许久的一把利剑终于落下,糜芜有片刻的恍惚,跟着笑起来,道:“都是大事。”
等皇帝归葬,她在京中的事情也就办完了一大半,倒也不必留下来看他选秀。
气氛突然冷淡下去,崔恕察觉到了,心中慢慢浮起一丝欢喜,却又有几分不确定,想了想又道:“去年你留下的蜜煎樱桃吃完了,再给我做些吧。”
樱桃要再过一个月才能成熟,再做的话,却是要留到那时候了——难道要看着他娶亲?糜芜心里便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那丝欢喜突然就晕染开了,崔恕低头看着她,轻声道:“不是说夏天才走吗?”
糜芜别开脸,笑道:“在外面走惯了,突然在同个地方待了那么多天,有些不大习惯,还想四下里走走。”
她不敢看他,自然是没说实话,看来她并不全像她口中说的那样,对他选秀纳妃一事毫无触动。崔恕在袖中握紧了拳头,压制着汹涌而来的欢喜,道:“陈婉华去你那里聒噪了?”
糜芜抬头横他一眼,笑道:“我还以为陛下要装作不知道呢!”
崔恕微微一笑,道:“我已经申斥过她,命她不得再去郡主府吵扰,后面她没再去过吧?”
这么一件小事,居然需要他亲自申斥?也怪道陈婉华敢打上门来。糜芜笑了下,道:“陛下的话,她岂有不听的?”
在崔恕听来,怎么都觉得这话里带着些醋意,薄薄的唇禁不住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道:“她已经知道错了,况且你也罚过她,所以我便没有再罚。”
眼前就是披香亭,崔恕折身向亭中走去,耳边听见糜芜笑着说道:“不罚便不罚吧,只是那么多人惦记着陛下呢,我只希望别再有个什么张婉华、李婉华的,又跑到我家里来闹。”
她果然醋了。崔恕低低一笑,忽地向她俯身过来,轻声道:“别人惦记我,你呢?”
糜芜兀地心底一荡。这一笑,这一问,这突然拉近的距离,仿佛把时光拉回到了一年前亲密无间的时候。心中一半想要靠近,另一半却想要逃离,糜芜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向后退开些,笑着说道:“我身为臣下,自然是敬畏君王。”
要想窥见她的真心,可真是难。崔恕迈步踏进披香亭,关上了门窗,跟着在长椅上坐下,道:“走得累了吧?且歇一歇。”
糜芜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远远地坐下了。门窗紧闭,只有他与她两个,气氛突然暧昧起来,当初在这里纠缠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划过眼前。
那时候,他那样咄咄逼人,只要她拒绝皇帝,改为嫁他。他那样急切,那样强横,她不答应,他便将她压在壁上,抓了她的双手,不管不顾地吻她。身体贴合着,呼吸交杂着,他的热情几乎要压倒她的意志。她抗拒着,挣扎着,却又沉迷着,为他颤栗着,他与她从来都是如此,相互吸引,却又相互束缚,相互伤害。
脸上慢慢热起来,糜芜强行压下脑中纷乱的回忆,起身走去开窗,却忽然听见崔恕说道:“那日我召陈婉华进宫,又向她问了当日的情形,她猜错了,谢盈盈退选,并非我的意思。”
不是他,也不是自己,那么,谢盈盈大约是真的病了。糜芜有些微微的失望,手放在窗棂上却忘了打开,只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崔恕立刻问道。
“可惜陛下平白错过佳人。”糜芜笑道。
她是真的醋了。崔恕起身走过来,站在她身前极近的地方,低声道:“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糜芜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崔恕立刻便跟上来,看着她轻声说道:“又不是你。”
脸上那点残留的热意霎时间变成了绯色,糜芜别开脸,跟着便向门边走去,道:“走吧。”
崔恕心中一阵失望,却还是跟上来,与她并肩出了披香亭,道:“你走之后,我一直很想你。有时候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沿着御河走一遍,回想从前与你在一处的情形。”
今天的他,很有些不对。从她回来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提起旧话,而且,还说了这么多。
也许是故地重游让他想起从前,也许是对于选秀,他也同样的不确定。他对她,大约不曾更改过心意,她也同样不曾更改过,然而她,却不能不犹豫。
还能回头吗?也许如今的相处融洽,正是因为她已经抽身离开,只要她不回头,他们就能这样走下去,用一时的遗憾换得一辈子的长久相处,若是回头,也许一切又会变成从前那样,彼此桎梏,彼此伤害,总有一天会耗尽他们的感情。
糜芜快走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笑道:“大约是宫里头太闷了,总让人想起旧事,像我这样一直在外面走动的,倒是不怎么想起从前。”
“糜芜,”崔恕跟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在我面前,何必撒谎?”
太久不曾触碰过他,一时竟有些不舍得放手,糜芜任由他握着,低声道:“怎么见得是撒谎?”
“我太了解你了,”崔恕低着头,叹息一般地在她耳边说道,“你骗不过我,你心里,也同样想着我。”
的确是想着。然而,若能用一时的放手,换一生的细水长流,还是值得的。糜芜到底还是抽开手,转身向前走去,道:“陛下还想去哪儿?”
崔恕一阵失望。她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这一年里他做了这么多,都不曾让她改变心意?他叹口气,快走几步跟上她,低声道:“回福宁宫吧。”
宫道漫长,然而也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福宁宫的大门就在眼前,糜芜跟着崔恕身后迈步踏进门槛,却见他快步向后面走去,到了厚点时却不进门,转而折向抱厦,推开了门。
糜芜跟着走到门外,向里一看,入眼全是她旧时的摆设,左边窗下的玉壶春瓶中插着新生的芦苇,右边的屏风遮挡着卧房的门,却在此时,突然发现靠里的架子上挂着男人的巾帻,又有一件石青色袍服。
在这宫里,除了他,还能是谁?
难道他竟住在这里?
崔恕步子不停,径直向里走去,糜芜跟着走进去,笑问道:“陛下该不会住在这里吧?”
“想你的时候,会过来住几晚。”崔恕说道。
他如此坦然,糜芜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便道:“床铺靠着窗,夜里记得将窗帘关紧些,免得窗户透风,着了凉。”
崔恕看着她,笑了一下:“我一直想等你说,既然你不肯说,那么,还是我来吧。”
他走到近前,低头看着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我对你的心意,一如当初。糜芜,回来吧。”
第132章
双手被他握在手里, 崔恕微微俯低了身, 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我从未想过娶别人,自始至终, 我只想要你。”
许久不曾与他如此亲近, 此时他灼热的呼吸拂上肌肤,糜芜这才发现, 自己竟是如此贪恋。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 心情也在此时矛盾到了极点,只要一松口,就能得到一切, 但只要一松口, 也有可能陷入从前的纠葛,耗尽她所珍惜的一切。
更何况, 第一次她能逃开, 这一次,她未必有机会再逃。
片刻的挣扎之后,糜芜抽出手, 还没来得及开口,崔恕已经重重将她搂进怀里,急切地说道:“别走!”
他搂得那样紧, 糜芜能感觉到他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让她恍然意识到,他也并非坚不可摧,他同样在害怕那个不确定的将来。这让她横生出爱怜之意, 慢慢将脸贴上他的胸膛,低声说道:“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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