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如忍不住问道:“汤婆子呢?”
糜芜右手五指并拢,在脖子上比了一下,空如微张了嘴,却又低下了头。
“我今天来见你,不为别的,只想向你确认,”糜芜说道,“我知道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方才带你过来的,是皇帝?”空如抬头看她一眼,又问。
“是。”糜芜坦然答道,“当年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亏得昌乐郡主替我在陛下面前求情,我才能活到如今,但圣心难测,我活在这世上,终究是天家的一个污点,也难保哪天陛下会不会改主意。空如,我不怕死,但我不想将来到九泉之下的时候,连我的母亲是谁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情形都对得上,空如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低声道:“姑娘的身世,就像姑娘刚才说的那样。”
糜芜松一口气,眼中适时地带出了点点泪意,哽咽着说道:“母亲她好狠心,竟然就那样抛下了我……”
“你母亲她也是不得已,”空如叹气说道,“她已经是那样的身世,不想让姑娘活得像她一样委屈,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办。”
糜芜拿捏着分寸,让那点眼泪适时地流出来,跟着问道:“当年母亲是怎么把我换过去的?”
空如回忆着当年的情形,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二月初二,你母亲生下了你,当时侯夫人也怀着身孕,她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你母亲,你母亲却一直留神着她的动静,原本只是为了自保,谁知道竟然发现了侯夫人想要偷龙转凤的秘密……”
这件事在空如心里藏了十几年,头一回向人说出,起初还是边回忆边说,到后面时,越说越流利,竟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样,就连糜芜在边上听着,也好像看见了当时的情形。
十六年前,顾梦初为了保住爵位,指使王嬷嬷从丁香那里骗走江绍,却不知道这一切都落在了柳挽月眼里,柳挽月推测出她的意图,便令空如混进江家,准备到时候当场拿住,让顾梦初身败名裂,但在最后关头,柳挽月突然改了主意。
糜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改主意?”
“你母亲向老侯爷提过几次,让他休了顾氏,老侯爷不肯。”空如道,“你母亲又让老侯爷帮她搜罗顾英和的阴私事,老侯爷也不肯。”
原来如此。看来是柳挽月发现江嘉木根本不能帮她报仇,所以改了主意,最后更是离开他进了宫。糜芜问道:“后面呢?”
空如道:“后面……”
二月十一日,顾梦初胎动分娩,产房中只有王嬷嬷和收买好的产婆,空如无法接近,于是混在下人房中等消息。未时前后,月生下女婴,王嬷嬷调换孩子,跟着将女婴带出江家,送到城外胜哥家中,空如便一路跟着王嬷嬷,等王嬷嬷离开之后,立刻给了胡胜哥夫妇五百两银子,告诉他自己明天还会带过来一个女婴,替换掉如今这个。
而柳挽月则亲手用蜡烛烫掉了苏明苑右肩上的那个红斑,敷药之后,第二天由空如送去胡家。
糜芜打断了她,道:“不对,你说是替换,但据我所知,我母亲根本没有收养侯夫人的女儿,只怕不是换,是被你们杀了吧?”
三个孩子少了一个,以惠妃的做派,糜芜觉得,顾梦初的女儿多半被她杀了。
空如叹口气说道:“你母亲恨透了顾家人,原本是想把侯夫人的女儿随便扔在山上喂狼,只是等我第二天到胡胜哥家里时,那个孩子已经丢了。”
“丢了?”
空如点头道:“我带着你赶到的时候,胡胜哥一家子正在到处找,说是头天我走了没多久,胡黄氏把孩子放在屋里,自己去灶下做饭,等做完饭回来,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他们在村里找了一遍没找到,乡下地方野兽多,他家又没个院墙,也说不准是不是被野兽叼走了。后面我怕你再出事,就一直留在胡家帮着照应,直到侯夫人把你接回去为止。”
竟然不见了?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糜芜思忖着问道:“女儿突然不见了,老侯爷难道就不问?”
“为着老侯爷不肯休妻,你母亲早就威胁过要把孩子送人,”空如回忆着当年的情形,叹了口气,“老侯爷发现你不见了,大吵了一场,许久不曾过去。再后来侯夫人假托你是苏家的孤女把你接回去后,你母亲告诉老侯爷那孩子就是你,是她买通了侯夫人的族人,哄骗侯夫人收养的,老侯爷这才回心转意。”
万万没想到,江嘉木竟然一直都知道苏明苑的身份,如此倒能解释为什么他听任顾梦初偏爱苏明苑了。糜芜忙又追问道:“那么丁香呢,她那时候在哪里?”
空如回忆着说道:“你母亲探听到侯夫人想杀丁香灭口,于是把她藏在细竹胡同,想着留下这个人证,将来好挟制江家人,谁知道后面丁香竟然逃走了,我那时候在胡胜哥家里照顾你,分不出身去找,你母亲又在坐月子,就只好这么算了。”
糜芜微有些失望,当年的事厘清了一部分,但只要娘亲身上的疑团没能解开,就还是不确定自己是谁,看来,只好抓紧寻找胡胜哥一家人了。
她向空如说道:“你先忍耐几天,等我求求昌乐郡主,也许能放你出去。”
空如双手合十,摇头说道:“我出身空门,为着故人情分,落发又还俗,做下一身孽债,孩子,你不必为我再去求谁,该如何,便如何吧。”
糜芜从房中出来时,抬眼一看,崔恕并不在附近,心里无端便空了一下。他从来都会在外面等着她,从来不曾将她一个人抛在那里,为什么这次,他竟然走了?
糜芜来不及多想,连忙沿路找出去,走出巷口,抬眼看见崔恕正站在不远处的宫道边上,看着路边的花木出神。
糜芜放下心来。他没走,他还在等着她。心中安定下来,糜芜快步走近了,轻声道:“陛下。”
崔恕应声回头,温声说道:“问出来了?”
“问清楚了一些,”糜芜道,“不过还有一些需要继续查。”
她正要跟他细说,目光所及,看见他浅月白色的长袍底下,露出玄色丝履上舒卷的海水纹饰,正是她亲手给他做的那双鞋。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专心撒糖,哈哈,希望甜度能跟得上~
第126章
糜芜低头瞧着崔恕脚上那双丝履, 玄色的细绢鞋面依旧平整完好, 只是颜色却比刚做好的时候暗了些,侧面上用暗银色丝线绣出的海水纹也暗了许多, 几乎要跟玄色底子混为一体了, 能看得出来,这双鞋已经穿了很久。
糜芜在乡下长大, 农家人贫苦, 一应衣履鞋袜都是自家做的,所以她练得一手好针线,尤其是做的鞋子又密实又轻巧, 在芦里村甚至周围的几个村庄都小有名气, 赶集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卖上几双,总能补贴家用, 不过从进京以后, 身份变化,她已经很少自己动针线了,这一年多来唯一一次上心做东西, 就是临走时留给崔恕那身便服和两双鞋子。
崔恕见她瞧着自己的鞋,便也低头看了看,道:“怎么?”
糜芜摇摇头, 轻声道:“已经很旧了, 怎么也不换换?”
“你只给我做了这两双,没有别的可替换,”崔恕道, “已经尽力爱惜着穿了。”
糜芜暗自思量着这话有几分真假,道:“宫里那么多针线上的人,怎么会让陛下连双鞋都没得换?”
“那些人又不是你。”崔恕道,“除了朝会时须得按制穿的鞋履,也只是这两双罢了,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若是有空的话,再给我做几双吧,总不见得我一年四季,就只有这两双便鞋可换。”
糜芜怔了一下,跟着笑起来,半是试探半是玩笑地问道:“陛下该不会要跟我说,连大冬天里陛下都只穿着这个吧?”
崔恕便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她一眼。
后面的玩笑话糜芜便没有说出口。去年走的时候是春末,所以给他做的两双鞋一双是夏天的,一双是春秋的,难道他竟然真的穿着过冬?
然而以他的性子,也是能做的出来的。
糜芜突然就有些百感交集起来,半晌才道:“再做几双也不值什么,不过我得先跟陛下说好,从今往后,再不准只穿我做的鞋了!”
“为什么不?”崔恕反问道。
糜芜横他一眼,嗔道:“陛下是想累死我吗?”
这一横一嗔,瞬间把崔恕拉回昔日亲密无间的辰光里,心里又是留恋又是酸涩,崔恕低头看着她,半是安抚半是诱惑:“那么,这几天得了空,先做一双轻便些的鞋子,近些日子好穿,等你歇一歇,再做两双夏天的便鞋,夏天过后,再做一双带夹里的,然后是冬天的厚棉鞋也需要做两双。这样安排下来,你也不至于太忙,我也不至于只有两双鞋可换。”
糜芜笑笑地睨着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不要!”
崔恕早知道求她不容易,倒也不惊讶,只是问道:“为什么?”
去年的时候也就罢了,然而眼下,再过两个月他就要选秀,自然有许多人惦记着给他做东做西的,她这会子巴巴地赶着给他做鞋,成什么话?然而这话若是说出口,听起来未免像在呷醋,糜芜便只是道:“陛下打的好算盘,是把我当成不要工钱的苦力了吗?须知道我的针线活,便是捧着千金来求,我也未必愿意动手。”
“原来如此。”崔恕微微颔首,跟着转身往来时的路上,道,“你随我来。”
糜芜一时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于是跟上去,正要问他,却听他道:“方才在里面问得如何?还有哪些需要继续查的?”
糜芜暂时放下疑问,道:“苏明苑的情形问清楚了,她就是惠妃那个孩子,可我的事空如也不知道,还要再找几个人,继续往下查。”
“那就继续查吧,”崔恕道,“倾天下之力,总能给你一个答案。”
分明只是他随口一句话,不知怎么的,糜芜却怔住了。回想起来,从认识他到如今,无论她是存着怎么样的心思接近他,无论他看得如何真切,可她向他要求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他防备着她,警惕着她,可他从未拒绝过她。也许,这便是她一直还惦念着他的缘故,这点包藏在算计中的真心,对于他,对于她自己,都极是难得。
糜芜看着崔恕,带着笑意,轻声说道:“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崔恕有些惊讶她如此郑重其事,停住步子向她脸上细细瞧着,问道,“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在即将触到的一刹那却又警醒,硬生生地缩回手,停顿片刻才道:“需要找什么人?”
他那点挣扎糜芜看得一清二楚,他真的是变了,在以前,他从来都是只按着自己的意志来做,全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糜芜瞧着他,说不出是欣慰多些,还是遗憾多些,道:“一个叫胡胜哥的乡下人,媳妇姓黄,我家太太当年把自家女儿放在他家寄养,惠妃买通胡胜哥,把孩子换成了苏明苑,太太的女儿却被弄丢了。”
崔恕想了想,看着她蹙了眉,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后面的话他却又沉吟着不说,只顾自己出神,糜芜追问道:“什么可能?”
“没什么。”崔恕想摇摇头,道:“只要找到胡家人,大约就知道了。”
说话时已经走到福宁宫门前,糜芜由不得站住了,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问道:“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跟我来。”崔恕当先跨进门槛。
糜芜跟着他走进来,四下一望,宫墙上用琉璃瓦砌出的西番莲花样,屋脊上扬天望月的神兽,还有庭中设着的满月灯柱,一切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不仅是郡主府,就连在福宁宫,时间也是静止的。
崔恕回头着看她,她便也看着他,嫣然一笑:“陛下真是念旧。”
崔恕也笑了下,道:“从来都是新不如故。”
到此时,糜芜还没猜到他要如何,便笑着问道:“陛下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随我来便是。”崔恕踏进后殿,却向左边一拐,去了后面的跨院。
糜芜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地向抱厦那边瞧了一眼,窗户开着,能看见窗下的玉壶春瓶里插着一枝樱桃,花有一半已经落了,绿叶舒展着,别是一般情致。
这倒是新鲜,极少有人用这个插瓶的。糜芜笑道:“如今那屋子还每天都收拾吗?”
“你住过的地方,自然要每天收拾好了。”崔恕停住步子,“到了。”
糜芜看着眼前高而深的屋宇,这下明白了,他的私库。
她嫣然一笑,微微侧着头看他,道:“陛下这是准备付那两双鞋子的账了吗?”
“是。”崔恕道,“里面的东西,随便你拿。”
“真的?”糜芜笑吟吟的,“无论我拿什么,拿多少都行吗?”
“无论你拿什么,拿多少,”崔恕郑重说道,“都行。”
“君无戏言,”糜芜道,“我贪财的很,肯定只拣着好的拿,绝不会手下留情,陛下到时候可别后悔。”
“君无戏言。”崔恕也道。
库吏早打开了门,崔恕当先走进去,糜芜便跟在他身后进去,她是头一次进皇帝的私库,不免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就见墙壁似乎比其他宫室要厚实许多,门后靠墙摆着几架梯子,里面分隔成几间,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高大的铁架子,一个个直通到天花板上,架子侧面按着天干地支标了序号,每架又分作许多格子,一个个也都标了序号。
他们现在在的这间,放着许多大器皿,青铜鼎鼐、古董玩器之类,穿过这些走进去,中间的架子上又有许多用书籍画卷、各色绫罗绸缎,又有一些小件的瓷器
崔恕见她只顾看架子上的东西,便道:“没有装箱封固的,都不是稀罕物件,好些的里面那几间,你只挑那些上了锁的箱子吧。”
糜芜往里面一走,果然架子上都是锁着的箱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金银珠宝,还是名家字画,便笑着说道:“外面的就已经看得眼花缭乱,里面这些还上了锁,都不知道放的是什么,陛下让我如何下手?”
崔恕闻言便向库吏下令道:“把名录呈给郡主过目。”
库吏连忙捧过来一摞卷册,糜芜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一看,这卷却是书画名录,见写着名目、作者、入库时间、何处得来,一条条写的极是详细,厚厚的一卷,也不知道有多少条,糜芜索性合上了放回去,笑道:“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
“那便由我给你挑吧,”崔恕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随即吩咐道,“把甲字第一架中间那几口箱子都取过来给郡主过目。”
库吏很快带着人抬了箱子过来,当着面打开锁匙,抬起了箱盖。糜芜向里面一看,箱子里又是大大小小许多匣子,一个个也锁着,库吏还要再打开,糜芜道:“罢了,不必打开了。”
崔恕道:“不看看吗?”
“不看了,”糜芜笑道,“能藏在陛下私库里的东西,大约只拿出来一件,就够我买我一辈子做的鞋了。”
崔恕心中一动,道:“那就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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