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天跟着你练武,当然比我勤奋。”叶思睿毫不愧疚地承认。“我打小就不喜欢动弹。”他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外罩一件纯白的丝绒氅衣,滚毛边。周毅穿着皂色披风,看起来一黑一白。叶思睿笑道:“像不像黑白无常?”周毅瞪他:“正月里说什么呢?”
叶思睿如今不怕他瞪,愈发肆无忌惮。“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么?怎么突然信起这些?”他们沿着河堤走,化雪后的黑土湿黏滑脚,走着走着靴底的土越沾越厚,越走越滑。叶思睿还要再走,愣是被周毅拉回来,把靴上的泥都蹭掉了才准上车。
坐车无聊,叶思睿便讲起沿路经过的山川河流,历史变革,传说故事。周毅也给他讲自己年少时走访过的地方和风土人情。叶思睿听得羡慕,说道:“还是你有见识,在江南一带许多年。我出宫没多久就觉得没意思,又发奋读书考科举去了,怎么不知道在这大好天地走走?江南我听说过许多次了,竟是一次也没去过。”
周毅看他一脸不加掩饰的艳羡,笑道:“这有何难,等见了叶旷,你若想去,我便陪你去。”
“那好,我可不同你客气。”叶思睿得意洋洋地说。
周毅哭笑不得,“你说说,你何时同我客气过?”
叶思睿当真撑起下巴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只好说,“既然不同你客气了,你笛子还在吗?拿出来吹一曲叫大爷我解个闷,若吹得好,大爷自有赏银。”
周毅紧盯着他看了一会,看的叶思睿心底发毛,他才施施然地开口:“有赏自然好,只是我却不要什么赏银。”他说完,不等叶思睿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就抽出一支竹笛,放到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他吹的曲子婉转明快,叶思睿听着也振奋起来,和着曲子唱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周毅放下笛子,笑意要从眼里融化出来。“我以为你只懂雅乐,没想到你也会唱竹枝词。”
叶思睿觉得给自己挖了个坑,摸着鼻子悻悻地说:“我只会这一首,再要别的可也想不到了。”
这么赶了一日路,果然快到和临县了。
眼看县城浸在眼前,却平地又生波澜。叶思睿和周毅坐在马车里,只觉得马车突然一个趔趄。周毅挑起帷布问:“怎么了?”
茶茗咬着嘴唇回道:“老爷,一匹马的前蹄崴着了。”
崴着就不能再走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地方换马?眼看要到了,却出了这档子事,叶思睿有些急了。周毅拍拍他的背,“我先下去看看。”周毅下去,叶思睿自然也跟着下去了。
拉车的马有两匹,其中一匹不慎踩在石头上。如今正哀鸣着。他们人少行李也少,只有两辆马车,叶思睿想想问道:“要不换一辆马车,我们坐车回去,再找人来把行李拖回去?”
周毅摇摇头,“行李扔在这儿?等你回来哪还找得到什么。”
想了一会,他问叶思睿:“怕冷么?我跟你骑这匹马回去,他们赶马车拉着行李跟在后面,坐的马车先仍在这里,行么?你若怕冷,先叫个人骑马回去报信也行。”
叶思睿归心似箭,又一听是周毅带他骑马,立刻跃跃欲试:“我不怕冷!”
周毅看他不到半天就换了口径,毫不信任,又从行李中翻出夹袄披风,兔毛暖耳,把叶思睿捂得结结实实的,才满意。
周毅先把叶思睿抱上马,自己猜上来,像当初带旷儿坐马车一样把他抱在胸前,稳稳当当地跑了起来。扑面的大风凛冽,叶思睿心里却热乎乎的,只觉得离家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进了城门,穿过叶思睿走过数回的大街小巷,一阵风似的冲向家中。
经过驿站的时候叶思睿捎了信,王嬷嬷和叶旷早就掰着手指算着日子等着了。马蹄刚一迈入巷弄,门子就拉开门,冲进屋里叫人。
叶旷是第一个跑出来的,蹦蹦跳跳,眉飞色舞,用力的挥着手。接着是王嬷嬷。叶阜和马庐竟然也在。周毅停了马,自己利索地下马,又扶他下来。叶阜马庐见了他们都激动的行礼,“大人 !”叶思睿一手扶一个拦住了他们,又倒转过来给他们行礼。“我已辞官,官府印章皆已经上交刑部,以后该是我叫两位大人了。”
他说话的功夫,叶旷已经扑进他怀里。
叶思睿抱着许久不见的侄儿,又是欢喜,又是感动,摸着他的头说,“旷儿又长高了。”
“真的?”叶旷满面喜色松开他。后头的马车进院,叶思睿忽然想起忘记了什么,连忙冲到周毅身边,拉起他的手看,果然冻得通红,“快进屋暖着!”
王嬷嬷早就交代厨房备下了温水。他们边走边说,叶阜问:“大人……哦,子奇,今后有什么打算?”
叶思睿含笑说:“想云游四方,到处走走,然后找个寻常村落住下。”
叶阜又喟叹一番。
他们叙话了一会,叶阜和马庐就知趣地告别,留下这久别重逢的一家人。王嬷嬷叫周毅用温水泡手。叶思睿拉着叶旷坐下,“我回京,去看了看你父亲。”
他摸到叶旷突然僵直的后背,连忙说:“不要紧,你师父都已经知道了。此番我进了宫,见到了你叔叔,还有你爹从前的寝宫。他已经准我辞官了。”
叶旷突然泄力,抱着他的腰大哭起来。叶思睿用力拥抱这个孩子,就像他的父亲当年拥抱自己一样。
王嬷嬷眼中含泪,走过来颤着声问:“您可给殿下扫墓了?”
“去看了看,同他说了些旷儿的事情。”叶旷好不容易止声,愣愣地看着叶思睿。叶思睿看着这精致熟悉的眉眼,温柔地替他揩干了泪。“旷儿,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再不必为那些事胆战心惊了。”说到这儿,他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王嬷嬷低下头拭泪,周毅走过来,用温热的双手用力将叶思睿和周毅一同揽在怀里。叶思睿一面感受着怀中稚嫩的孩童的抽泣,一面贴上一个坚实可靠的胸膛,脸上泛出一个含泪的笑。
终于,这场大梦,终于醒了。
第133章 谓予不信
暮色四合, 宁静的村庄被暖黄和淡粉调和出的颜色笼罩。下地归来的汉子粗犷的面部轮廓都被夕阳柔和了。春季农忙,干了一天活的汉子扛着农具往回走的路上,三三两两搭着话。
这一群穿着短衣的人中, 一个长衫儒生显得格外显眼。
原本爽朗大笑, 说着荤段子互相揶揄的汉子见到他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先生好!”“先生, 已经下学了吗?”“先生,我家顺子最近听话吗?他要是皮, 您只管打他!”
这群汉子们声音粗犷嘹亮, 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即便是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有些震耳朵。不过每日来这么一遭,叶思睿早就习惯了, 一一答道:“今日的活忙的怎么样?”“刚刚下学,虎子已经回去了。”“顺子最近很听话,背书也比以前快多了。”
这样稍稍放慢步伐应和几句,等快走过去了, 汉子们齐刷刷地道别:“先生明日见!”“先生得空了来我家吃饭!”“得了!谁不知道你最抠门,过年请老丈人连头猪都不肯杀,先生还是来我家吧!我叫顺子去捉鱼!”
叶思睿呵呵笑着一一谢过, 这才加快步伐往家里走。
他们住在这村子边缘的一处房子里。房子不大,只有一进。厅堂也是书屋,孩子若来家里,可在这里念书。叶思睿和周毅一同住在正屋。厢房堆放一些杂物。虽说不大, 但是牢实坚固,是村民帮他们盖起来的。屋里没有下人,只住着他们两人。原本茶茗死活不愿离开,叶思睿却执意撕毁了他的卖身契,还给了他银子做本钱开茶楼,这小子跟在叶思睿身边一段时间,脑子也灵活了,眼看茶楼开得红红火火。
叶思睿脚步轻快地走向正门,门边还挂着两个红灯笼。“今日旷儿来信了没?”他推门进去,朝厨房走。
周毅正在忙活着,听到他的声音扭过头说:“没有,还是早先那封信,早就给你看过了。”
他们俩跑到乡郊野外快活了,叶旷仍然在,隔三差五寄信过来。王嬷嬷也被叶思睿留在叶旷身边。“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叶思睿凑头过来看,一看就叹气,“怎么又是面?”
周毅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便拿竹篾做的笊篱把热腾腾的面条捞了出来。
叶思睿嘴上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地去拿碗筷,端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