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可不知道。”林老板好像有点儿不开心,“缓(反)正她打电话到家里找郝桐说有急事,我就把郝桐的手机号码给她了,让她直接打给郝桐吧。你见到郝桐,帮我转告一声。”
“好的林叔儿,您放心我告诉他。”
话好像都说完了,可林老板还在电话那边儿磨叽。我等了他两秒,他果然问:“你们在哪里?”
我回答Las Vegas。我没觉得有什么可隐藏的。而且凭我的直觉,桐子也会想让他知道——这想法让我没来由的有点儿失落。可没想到,林老板听到我的话,竟然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愤愤地说:“原来还是去啦!还说没跟我赌气!我的确很忙,可那也是没办画(法),他怎么不民白(明白)呢?这么……任性!”
“哦?您是说,本来您要跟他来的?”
“是啊!”他说,“唉!也怪我。生意太忙,根本没时间关心他,本来说好这微看(weekend周末)一起出去赌城玩的,可突然领班病了,叫我哪里走得开?”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趟旅行是早就规划好的。桐子知道,林老板知道,东升酒家的女领班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而我却把着方向盘,把我的老本田车开出两三百英里,还觉得自己像只自由的鸟儿。
要不说呢,再聪明的鸟儿,也斗不过猎人。更何况是一只笨鸟儿。根本没人稀罕猎你,就上赶着往人网里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暗自把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垂死地把肚子里那股子不舒坦给扼杀了,就好像闹肚子的人要扼杀大肠的运动。
我说:“林叔您别生气,他可能也不光是为了这件事。他爸不是去世了吗?是我拉着他出来散散心的。”
“他爸爸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林老板忙问。
“他没告诉过您?”
“没有啊!唉!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若是知道,就算把饭店关门两天,也要陪他出去散心啊!”林老板的声音从肚子深处轰隆隆地滚出来,虽然隔了好几百英里,可他那副捶胸顿足的懊悔样子,已然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了。
一个在这里赌气,另一个在七百英里以外懊恼。桐子本来就是个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他钻过的牛角尖儿还少么?也许真像他昨晚所说,他在思考人生,他甚至想到要离开林老板,可那只不过是赌气耍小性子罢了。他要的是什么?他不是从小就想要一个家,和一个能像父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么?
其实他昨晚那番话,压根儿就跟我没什么关系。
而我呢,充其量,是他真正的哥们。以前是,现在就更是。这关系再单纯不过了,可我却一个人傻呵呵地自作多情!
我恍然大悟,好像手术台上的病人,麻醉剂突然失了效,心尖儿的伤口刀割似的疼。
一瞬间,我替桐子做了个决定。也许又是自作多情,可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儿。我说:“不然,您今晚飞过来?”
“哦?好啊好啊!晚上有没有航班呢?”林老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恨不得立刻就插上一双翅膀飞过来。
“有啊,准有!从旧金山每天都有好多趟到Las Vegas的飞机,只不过这会儿买票,价格不一定便宜。”
“是哦!会有多贵呢?”
林老板突然犹豫起来。我试探着回答:
“买当天的票,恐怕至少要三四百吧?”
“哈!那没问题没问题!我还以为要上千呢!哈哈!”
林老板释怀。看来,他还赶不上美国的老农——就跟从来没坐过飞机也没买过飞机票似的。
电话讲完了。我抬手看看表,晚上八点,酷热的空气跟影子似的要与这赌城共存亡。天黑透了,马路上尽是飞驰而过的车灯,汇聚成了河流,穿梭于耀眼的霓虹之中,美丽却有些凌乱。
我又拿出桐子的手机摆弄。在上面果然看见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从方莹的住处打来的。
看来她果然已经从中国回来了。可她找桐子又能有什么急事呢?
2
我拿着桐子的手机,走回Paris去找桐子。
他还坐在轮盘赌的桌子前,可他面前的筹码儿已经所剩无几。我拍拍他的肩膀儿,他有点儿不情愿,可毕竟还是跟着我挤出来了。
我说:“你丫别愁眉苦脸的,一会儿就见着心上人了!”
“什么?”他把眼睛睁圆了看我,好象我说的是阿拉伯语。
我从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晃了晃说:“还不给我发工资?给你当了半天秘书!”
桐子一把夺过手机:“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别来!”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是人自己主动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
桐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好像他并不在乎似的。
我又补充了一句:“他这会儿就该到机场了,就买今儿晚上的票,再贵也不心疼啊。”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有点儿心虚——要真是一千块一张票,他还来不来?
“你真希望他来?”
桐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的心却咯噔一下儿,难道。。。。。。难道我刚才说服林老板来Las Vegas的决定是错的?难道桐子昨夜确有别的打算?难道这么多年,他都一直像我一样,有话说不出?
可我硬着嘴说:“他来不来,关我屁事啊?”
桐子冷笑了一声儿,淡淡道:“是,是没什么关系。”
我差点儿没冲上去揪住他脖领子,可不远处就有巡逻的保安在盯着我,所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他却突然皱起眉,低下头,两眼充满了迷茫。
我也有点儿迷糊了。难道他左右为难,难以取舍?可他的自尊心呢?他的哥们呢?他新找到的家呢?
于是我问:“你到底想不想让他来?”
“切!爱来不来!”
桐子小声儿嘟囔了一句,眼睛转向一侧,眼角却流露出一丝光,虽稍纵即逝,可还是把他出卖了。
我终于知道在他心里谁重谁轻了。这个傻瓜,我恐怕比他自己知道的还清楚!我随口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啊!”
他使劲儿给了我一拳。他说:“你不是饿了吗?饿了还这么贫!”
他这一拳打的,我心里可真疼。不过挺轻松的。还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我想我的决定没错。我现在不觉得要迷路了,Las Vegas竟然是我的幸运之城。
3
我们没吃Paris的自助餐,只在麦当劳里凑合了一顿了事。
吃完饭,我们急急火火地赶回旅馆。桐子好像有点儿坐立不安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刚输了钱心里不服气。我说那干脆再回去赌,反正林老板至少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再说大家都有手机,不会联系不上。
桐子白了我一眼说:干嘛要跟他联系上?走吧,非把今天输的都赢回来!
我随他逞能,我看着好玩儿。
于是我们又回到Paris。可这回他兴致显然低了不少,心思好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跟着他东晃晃西晃晃,小腿肚子有点儿发酸,我说你丫到底赌不赌?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赌呀!说着就凑到一桌儿21点儿前站定了,认认真真看着牌桌儿。可那桌子的所有座位都坐满了,并没有空地方。我说你丫真想玩儿,干吗不找个有空的桌子?
桐子没理我。正在这时,坐在他跟前的中年人叹了口气起身走了。看那架势是输了不少。我推了推桐子的肩膀让他坐下去,他有点儿犹豫,突然有个小个子的白人老太太凑上来,拍拍桐子的肩膀儿说:
“May I? ?(可以吗?)”
这白人老太太瘦得出奇,皮包着骨头,鼻子上架着巨型的老花镜,镜片儿后面俩眼珠子好像比鸡蛋还大。
桐子索性闪身。老太太嘻嘻笑着坐下去,颤颤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筹码儿,全部堆在下注的小圆圈儿里。
这得有好几百刀,一次就全压上了。我跟桐子都把眼睛睁大了。老太太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回头冲我们一笑,露出一双白得出奇的门牙,颤悠着下巴慢条斯理儿地说:
“别担心,我输不了!”
庄家开始发牌。老太太拿到一张K,又回头冲我们挤了挤眼。
第二张是红桃五。凑起来是十五。庄稼亮出来的竟然也是一张K!我和桐子对视一眼——看来老太太形势不妙!
老太太却仍面带微笑,好像画像上印的人,就算画纸烧着了,她也不会着急。
在老太太前边儿的两位赌客都要求添牌,结果都暴了。
老太太示意庄家添牌。一张A,又是一张A!一挥手,不再要了,动作果断至极。
不过才十七点。哪儿来这么大把握呢?
庄家亮了牌,另一张是也是五,一共十五点儿。庄家按规矩又抓一张。是张七!庄家爆了。我跟桐子同时低声惊叹,老太太却仍不动声色,保持着同样的微笑,慢慢儿地把大把的筹码都收起来,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对桐子说:
“现在轮到你了。”
桐子摇摇头。我想他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头。我倒是对老太太有点儿兴趣,我问她:“您运气这么好,干吗不玩儿了?”
老太太笑道:“这跟运气无关,是眼光。”说罢冲我眨眨眼,问道:“你不想玩吗?”
我笑道:“您不是说靠的不是运气而是眼光吗?您的眼光一定告诉您不要再玩儿了,那么我为什么要再去无谓地冒险呢?”
老太太哈哈一笑,刚才还跟鸡蛋似的眼睛,这会儿拉成了两条长长的缝儿,几乎一直伸到太阳穴了:“聪明的年轻人!这么说你是相信我的眼光了?”
“我最好相信。您不是刚赢了一百块吗?”
“好,那还想相信我一回吗?让我告诉你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吧?”
老太太伸手到提包里一摸,立刻摸出一副扑克牌来,动作熟练极了。
我明白了,她是专门给人算命的。这让我有点儿失望,立刻对她信心大减。我问她:
“您是吉普赛人?”
“哈哈!年轻人,不是只有吉普赛人才会用纸牌算命的。我和他们不同,我用普通的纸牌。”
我猜她是Psychic。电视里常看见这种广告,一个披头散发神神叨叨的女人,信誓旦旦地玩弄纸牌。画外音是各种认识吹嘘她算得有多灵,鼓励大家都拿起电话,别心疼一分钟两块九毛九的电话费,让她给指点前程。
我还以为他们都只在电视上或者电话里出现,没想到今儿在赌馆里遇上真人了。当然这想法也很幼稚,就跟小时候认为黄瓜和茄子都是在菜市场里长出来的一样。
我看她并非世外高人,只不过是拉着客户做小生意的。我耸耸肩说:“可我并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没关系的,年轻人。我也不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又冲我挤了挤眼,转而对着桐子说:“你呢?我的孩子?算一次只收十美元。”
桐子有点儿犹豫。我知道他要“思考人生”,可也别寄托在这种东西上。我偷偷儿捅了捅他的后腰,他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来吧!我的孩子,算算吧,没坏处的。”
老太太微笑着鼓励桐子。也难怪,桐子的眼睛正闪闪发亮。
桐子终于冲老太太点点头:“好吧!干吗不呢?”
虽说命运这东西就是因为事先猜不透才有意思,可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能算出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就巴巴地跟着他们找个长椅坐定了。
老太太递过牌来,对桐子说:“洗牌吧,三遍,我的孩子。”
那副牌看上去很普通,而且很旧,摸起来一定很涩。桐子一看就是从没摸过牌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洗牌,所以只好随便插插完事。
老太太从桐子手里接过牌,在手掌中摊开了,对桐子说:“这游戏简单得很,你只需抽出三张牌,不过抽的时候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