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你觉得你应该拿多少?”
我觉得我该拿多少?拿多少……拿多少就能让桐子安安稳稳在家里养病?
我飞快的在脑子里打了一遍小算盘,好在这都是以前算过的:桐子一年学费两万七;我们俩的生活费一个月五百一年就是六千;在湾区租个公寓每月要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都加起来一共四万五,不过这是税后的,按百分之三十的税率计算,每年的税前收入要差不多……六万五!
我突然激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急速地膨胀,让我再也坐不住,索性站起来说:“我希望能有七万!”
犹太人不动声色,好像他早就猜到了我要开的价码儿。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恐怕有点高了。不信我这里有份材料——硅谷起始工资统计表,机械行业硕士毕业,加一到两年工作经验,平均工资五万五到六万。”
我说:“可我比一般人强。我想您既然愿意雇我,一定也同意这一点!”
他立刻笑了。他说:“我就是喜欢你的自信。这样吧,我给你一个Package(方案),等价于每年六万五。你看如何?”
“好!我接受!”
我想也不想。用不着想,还想什么?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一眼看见我那可亲的奥地利老板。他在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站着,双目圆睁,满脸的惊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儿。可一转念,迟早是要告诉他的,让他听见了也好。
2
走出实验室,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千万别回头。
鼻子有点儿发酸。刚才和奥地利老板拥抱告别时,被他圆滚滚的肚子一顶,我莫名其妙地就开始鼻子发酸。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楼道两边一排排的实验室走马灯似的往后跑。好像列车启动时窗外的月台。我买了一张单程车票,月台上没人给我送行。前方的路很长,我他妈的却不知这趟火车要往哪儿开。
我走出试验楼。
清晨的校园很灿烂,阳光穿透那些参天古树,落在夹着书本的年轻人身上。再见了!我的大学,永别了,S大的博士!
3
我没立刻回宿舍去。因为我接到了一个蒋文韬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先不要回宿舍去。因为Ebby一直在闹,方莹和桐子在劝他不要报警,好不容易快说服他了。
按我的脾气,干脆回去揍这孙子一顿,让警察把我关起来好了。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开始崭新的生活。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跟蒋文韬说:“放心,我不回去,我还有事。不过他就算挨揍也活该!”
“都是roommate,闹大了以后怎么在一起住?”
我笑。发自内心的笑。以后?哪儿来的以后?让以后见鬼去吧!
蒋文韬在我的笑声里又沉默了,好像唱针在唱片上走完了一段音乐,沉默着走向下一段音乐。然后她说:
“你……自己小心吧!”
“嗯。我知道。你放心吧。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又沉默。这次时间特别长,让你误以为唱针果然走到头儿了,要起身去换唱片,却突然又听到声音了:
“我……今天去LA,下午的飞机。”
“真的要去了?”我脱口而出。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LA果然有个男生。我问:“什么时候回来?”
“春假以后。”
“几点的飞机?”
“两点。”
我们又沉默。马路对面的布告栏里,贴着一张不知是香港还是韩国歌星来旧金山开演唱会的海报。是个笑容甜美的美眉,那张脸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抬手看看表。手腕儿是空的。表呢?不知是落家里了,还是丢在外面了。不起眼儿的东西,突然间没有了,竟然有点儿失落。
我心里空荡荡的。
我又看了一眼对面儿的“美眉”,心里突然一动。
“等等我!我去送你!”
“不用。我找人了。”
“推了,让我送!”
我不由分说,挂断电话,飞奔到马路对面儿,一把从海报上撕下漂亮妹妹的照片,叠好放在裤兜里。
4
旧金山国际机场里拥挤不堪,有点儿无立足之地的架势。去年来接桐子的时候儿,这儿还没这么挤。看来虽然生物公司每况愈下,可其他行业还是一天比一天红火,出门儿坐飞机就跟马路上打的差不多了。
我提着蒋文韬的旅行袋,把她一直送到登机口。我转身把包儿交到她手里。她冲我笑了笑,轻轻说了声谢谢。
我也笑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她这句“谢谢”,居然有点儿妩媚。和她相处这么久,这可还是头一回。
看见我笑,她反倒难堪起来。我说你别紧张,深呼吸。她果然照着做,还自觉地把眼睛也闭上了。
我一抬手,把她的大眼镜儿给摘了下来。
她惊讶地伸手来抢,我把眼镜藏在背后:“别抢,我就还给你。告诉我,不戴眼镜儿你能看清什么?”
“就能看清你的脸。怎么了?”她一脸疑惑。
“那就成了,到这边儿来!”我拉起她的手,把她牵到一面装饰镜子前。
我拿掉她头顶的黑发卡。她又慌,可这次没反抗。
漆黑的发,立刻跟泉水似的从她鬓角流淌下来。
我把她脑后的“马尾巴”也松了。她的头发比元旦那会儿长了不少,乌黑光亮的一直落到肩头。
我从裤兜里抽出那半拉广告画儿,打开了也对着玻璃。
我问:“像吗?”
她脸一下子红了。
我说:“其实你很漂亮。”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眼圈儿有点儿发红。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这么夸我。”
“我可没夸你,我没说你平时很漂亮,我是说你得把它扔了……”我拖长了声音,把她的眼镜儿高举过头。
她笑着来夺我手里的眼镜。她的脸已红得不成样子了。
我把眼镜儿还给她:“快走吧,不然飞机要飞走了。”
她使劲儿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儿突然伸出手:“我……我也当你是哥们儿,我希望你能开心!”
我愣了一秒,突然想起这是我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我跟她握手。她用了不少力气,这可不像淑女握手的样子。她随即转身走了,迈着矫健的大步,这更不像淑女。
我还在原地站着,脑子有点儿发木。
5
我开车往回赶。该回去了。随便Ebby怎么闹,我不理他就是。我还有事要跟桐子商量——事多了:找什么样的公寓?家里要添点儿什么?家具?电器?柴米油盐酱醋茶?要不要买几件儿新衣服穿?
高速公路上堵得像个大停车场。可我觉得自己自由得像只刚离了笼子的鸟儿。
终于到门口儿了。天色已经暗了。最后一道晚霞,在天边钩着花边儿。S大的宿舍区里,已经亮起点点灯火。
我打开房门,客厅里灯火通明。
我没看见桐子,只看见方莹,腰上围着围裙,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
“嘿!你可回来了,还不谢谢我?帮你把Ebby给摆平啦!”
我冲她笑笑,她便叽叽喳喳地说起来了:
“郝桐都告诉我啦,知道你心疼郝桐,Eddy不就把他带出去打了打工吗?犯不着跟他急,咱把郝桐教育好了就成了。呵呵,还不谢谢我?我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下午,终于说服Eddy不去学校告你,而且还愿意跟你继续和平共处!呵呵”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儿,兜了个小圈儿又转回我眼前来,“不过呢,条件是有的,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头,“就是你不能再对Eddy使用暴力,这第二……”她竖起两根手指头,“就是几个月来,这儿一下子住了三个人,也太不方便了,Eddy说最好能让他清静点儿,所以呢……”方莹长叹一声,“唉!为了朋友,我只好点头,让郝桐明儿就搬出去!”
“让他搬出去?搬哪儿去?”我的心猛地一沉。
“哎呀,不是让你别瞎急嘛,我还能害郝桐?是他有了更好的去处了。”她眼睛弯成一条缝儿。
我狠命地瞪着她,等她继续往下说。
“你听我慢慢儿说啊。唉!郝桐这人就是心太重了!不就是把家教给丢了吗?这有什么可垂头丧气的?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今儿啊,还就是带着好消息来的!不过本来还有点儿担心他那倔脾气,可没想到跟他一商量,他就真的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同意用林叔叔的钱了!呵呵,其实啊,人林叔叔早就给准备好了。我不是告诉你我昨儿晚上跟他吃饭去了?其实就是去拿支票去了。人林叔叔早就把支票写好了,三万块呢!不过这可不是白用,也不是借,是预付,呵呵,预付的工资。林叔叔说了,让郝桐到他的饭馆儿帮忙,有空儿的时候来,没空的时候就别来,反正他的PhD一年两年也读不完,慢慢儿地干,慢慢儿地还。可郝桐还真是个急性子,他说他下个学期不用修课,马上就要全天儿给林老板干!我说你急什么呀?他说早干早还清。他这人你还不了解吗?让他欠着人钱他能舒坦?再说这以后有了导师和课题,还真没什么功夫去打工了。林叔叔的店又在旧金山城里,多远啊,每天打来回儿可受不了。我刚给林叔叔打了电话,他说如果郝桐反正不用上课的话,不如干脆就搬到店里住,他说他已经给收拾好了,今儿晚上就能住!”
我绕开方莹,走向卧室,方莹在我背后喊:“哎你就甭瞎担心了,我还能害郝桐吗?人林叔叔都说了,知道他身子不好,一切量力而行,不会累着他的!这段日子他一直住你这儿,也够让你受累的,今儿我炒几个菜,慰劳慰劳你,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你去哪儿啊……。”
我推门闯进卧室。桐子正往箱子里收拾衣服。看见我愣了一愣,手里正捏着一件运动背心儿。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许多散乱的光在闪。我抬手指着那些衣服说:“你。。。。。。”
桐子点点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我今晚就走。”
“可。。。。。。”
“别说了,我。。。。。。我没脸再住在这儿。。。。。。”他抢着打断我,可自己却似乎并无话可说,只狠狠地把自己的嘴唇儿咬得发白。
“桐。。。。。。”我轻声呼唤他。我本想告诉他,我退学了,我工作了,他不用去给谁打工了。可他又一次打断了我,他说:“高飞,我。。。。。。我这辈子就一个哥们,就是你,你。。。。。。你能不能。。。。。。”
我秉住呼吸,安静地等着他说完,我的心脏都似乎停止跳动了。
“你能不能,还。。。。。。还当我是哥们。。。。。”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可我分明听见“啪”的一声。我知道那是我的心,一下子迸裂了。
他突然把背心儿丢在身后,然后向着我抬起手。
我也抬起手,狠狠握住他的。
他的手冰凉,而且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