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在床边的医官瞧了眼小女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看不出这是什么病来……”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是一个男仆在慌乱之下忘记了礼仪,站在门口悲痛地喊道:“领主大人!雅克先生死在牢里了!”
被称作领主的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可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床上的小女孩就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噔得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的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正暗自惊喜,就看见自己的小女儿抄起一旁的烛台就往她的身上砸去——
“啊!阿道莉!”
火焰窜上了女人的脖颈,滚烫的蜡油顺着皮肤滑落。但是女人来不及处理身上的伤,掀起她之前团在床尾的披肩就罩在了女儿的身上,以防女儿被乱舞的火星子给燎伤。
“伊娜!”金发的领主急忙扑灭地板上燃烧起来的火焰,医官去取烫伤药膏来处理妻子的伤势,由他亲自把头顶着一层织物却还在不断乱动的女儿拘束在床上,咬着牙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领主大人,雅克先生死去的消息已经传遍领地了,大家都很不安……有几个教士要求彻查雅克先生的死因,现在正聚在大厅里,马上就要冲进来了!”门外的人还在催促道。
“什么彻查雅克的死因!雅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难道还会杀了他吗分明是他忽然发疯,还吓坏了我的阿道莉!”领主朝门外的人怒吼,随手拎起什么东西往门外一砸,门外站着的男仆终于不敢再拍门催促了。
领主怀里的小女儿还在不断挣扎着,不时发出小兽一样的嘶吼声,手脚并用地想挣脱身上的束缚。领主把她压进自己的怀里,伸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脊背,往常他做这个动作总是能很好地抚慰住自己吵闹的女儿:“阿道莉……嘘。不要害怕,父亲在这里,母亲也没有离你而去,我们都在你身边。不要怕,不要怕……”
阿道莉有一瞬间停止了挣扎。
领主松了口气,颤抖着手掀开女儿头上的布,却发现她的双眼一片沉寂,仿佛完全没听见他刚才在说些什么。
女孩儿忽然用力地吸了口气,单薄的胸膛因为这口气鼓胀起来。她挤压着喉咙,发出类似于嗥叫的、凄厉的声音。
“是他选择了我……”
“我是他的一部分……”
“必须、献上更多的灵魂……”
马上,她冰冷的视线就投射在了匍匐在一侧的医官身上。她趁领主没有注意,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头的橱柜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缝衣针来,然后狠狠地插进了医官的眼珠子里,星星点点的血液溅上了她的脸颊,而她却无动于衷。
“阿道莉——!”
金发的领主发出了一声悲哀的怒吼。
怎么会这样?他彻底放弃了希望,吩咐人用软布拧成绳索,把阿道莉的四肢都给绑了起来,包括嘴也要封住,不然即使只剩下一张嘴,这个女孩儿也会锲而不舍地折磨她身边的人。
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那个教士从河岸的另一端被释放回来开始!
这是传染病,这是诅咒,这是黑魔法!没想到帝国的军团为了镇压叛军,居然使用如此不光彩的手段来灭绝他们!
与其就这么灭亡,他还不如——!
第一百六十章
在那场短暂的骚乱之后, 河对岸的那片领地里已经逐渐没了动静。
是他们已经将所有意外都已经处理好了吗?并不,他们只是遇见了更大的麻烦。而这麻烦大到叛军已经无力控制,连维持对军团的警戒都已经做不到了。
其实把道伦和他的手下逼回领地内最坚固的一座城堡之后, 莫兰家族的军团已经取得了百分之八十的胜利, 剩下要做的只是等待叛军虚耗资源、失去斗志——他们被团团围住,也没有自给自足的条件,在生理和心理都逐渐被逼到极限的条件下, 军团能以最少的损失攻克这个难关。反观军团, 他们没有等待很久, 只是在清剿完外围的叛军之后在河岸对面驻扎了几天而已,且物资充足,有吃有喝,人与马都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因此他们有足够的从容和耐心。
这样的两支军队相遇,且不说两者战术素养和战力的差距,光从状态上来讲, 军团就已经赢定了。
而现在,他们已经迎来了最好的出击时刻。
卡萨尔·莫兰手下的几个属下轮番请求带队前往河岸对面作战。卡萨尔思虑片刻后,同意了其中一人的请求,派遣他率领轻骑兵去前线探探路, 却没有让主体军团挪动的意思。
“您还在等待时机吗?恕我直言, 您实在是太谨慎了一些。”某个属下向卡萨尔·莫兰谏言,“这次的对手是什么德行,我相信一路走来您已经非常清楚了。何必在这种时候畏缩不前,白耗士兵们的热情呢?”
“我们的军团是靠热情打仗的吗?”卡萨尔用略带凉意的语气反问道。
那人咋舌:“不,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卡萨尔没有再搭理他, 而是将视线转移到了一边的奥德里奇身上。奥德里奇注意到了卡萨尔的视线, 回了他一个隐秘的微笑。
卡萨尔·莫兰用他行军十几年的经验发誓,奥德里奇的微笑里绝对还潜藏了些什么,他一定已经挖好了某个坑,就等着人跳下去呢。
他忽然后悔了起来,之前奥德里奇提出哪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办法拒绝他,或者干脆找个借口把他强制送出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警戒这个警戒那个。
……问题一定出在被奥德里奇放走的那个俘虏身上。
然而卡萨尔派人检查了尸体,除了遭受暴力死亡的痕迹,也没有其他的问题。
当初,那个被俘虏来的教士在接触了奥德里奇没有多久就态度大变。一般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一,奥德里奇的洗脑技术当真如此厉害;二,那个俘虏听说了自己可能会被放归的可能性,所以那些受到感化之后哭天抢地的神情都是装出来的,他卖力表现,只是为了挽回自己的一条命而已。
如果,那个俘虏根本没有被洗脑,也不会劝说他的同伴们投降……那他为什么会被弃尸在河岸边呢?他只是死里逃生了,就算有反过来做奸细的嫌疑,最多也只会是被关在牢里限制人生自由,远不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而且,叛军的主要领导层除了领主就是些文弱的教士,这些教士动起嘴来非常恶毒,作风上却还是有些书生气,也就是行事天真、心慈手软。这样的团体真的会选择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杀死好不容易逃回来的同胞吗?
但,他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河岸的这一边?明显是叛军算好了河流的流向,故意把他的尸体丢到这边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那个俘虏又像是真的被洗脑了,于是被当成了叛徒,以至于尸体都要抛到这边来……
纵使他怎么想都不会想通,此刻叛军的领地内究竟发生着怎样魔幻的事件。
*
难得空闲下来之后,戈尔多决定给自己稍稍放个假。
同时,神院那边不知怎么打听到他最近没什么事儿干,邀请他回去参加校庆,顺便给神院涨涨声势什么的。
——毕竟很多主教都出身于神院,但并不是每个主教都在神院读过书。
说起神院的校庆,神院一年会办两次校庆。说来也心酸,神院并没有准确的成立日期,在有史可考之前,神院似乎就已经出现在王都里,成为首屈一指的圣职者培育摇篮了。所以神院决定另辟蹊径,不去追究神院的成立时期,而是追究学院建筑的建立时期,以那天作为校庆。
神院原本只有本部,后来某位王公贵族捐出了自己的宫殿“月长石宫”作为初级学院的活动基地,为了缅怀这位贵族壕无人性的行为,神院也大方地设立了一个新的校庆日——就在月长石宫的所有权正式转交给神院的那一天。
这回戈尔多参加的就是月长石宫那边的校庆日。
听说他会出现,校长特地从本部赶到了月长石宫,亲切地问候了他一番,把他领到了从前他去过的那条、挂满优秀校友画像的走廊上,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布,从今天起,他的画像也会被挂到那面墙上。
戈尔多:“……”很惊喜,但是有点尴尬。
校长那边还在兀自滔滔不绝:“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出息。我当年带亚特里夏的时候就觉得他大有出息,但你,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对了,我还特意吩咐他们把你的画像挂在亚特里夏边上——感动吗?”
戈尔多:“……”不敢动不敢动。
说着,年迈的校长还拍了拍戈尔多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慈爱,还凑近戈尔多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你毕业之后,亚特里夏的兴致一直都不高,兴致不高了情绪也不是那么稳定……已经有十来个学生被他骂哭了。今年咱们神院总共也就挑出了不到三十个学生入学……”
哦,意思是有一半被骂哭了。所以为什么要让亚特里夏去教十二三岁的初级学生,让那些快要毕业的高级生去领教他的磋磨不好吗?
“你看啊,我知道你现在很忙,前段时间也闹得风风雨雨的,恐怕抽不开身来看他。但你现在有时间了呀,就多来学校陪陪他,或者把他约到你那里去也可以。你和他都是需要互相体谅的嘛……”
停停停,道理虽然很浅显,但是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呢?
戈尔多冲着自己的画像开始犯愁。
之前他就跟人吐槽过,神院的画师很会抓人外貌上的特点,但是神情画的不像。比如把亚特里夏这么朵高岭之花画的温文尔雅,导致许多人被他挂在这儿的画像所蒙骗,进了学院就嗷嗷叫着要选亚特里夏的课,然后又在课上被血虐到怀疑人生……这不是闹着玩呢吗?
而戈尔多的画像……倒没这方面的问题。画像上的他在笑,但是戈尔多给人的印象本来就是一直在笑着的,这画的也没太大出入。
戈尔多看着墙上挂着的、相邻的两幅画像,忽然很好奇亚特里夏对此会有什么看法。
但等他去教员室真的找到人之后,亚特里夏却皱着眉问道:“我的画像也被挂在上面了?”
戈尔多:“……你一直都不知道吗?那条走廊还被标做学院的景点,每次有新生入学都会有学长领着他们去那里打卡了解学院历史啊!”
亚特里夏怒极反笑:“难怪有这么多蠢货选我的课!原来他们都是冲着我的脸来的?”
戈尔多:“也不完全是吧。你好歹也是当年的首席,在学界也是赫赫有名的,许多人都读过你的书,多少有些印象吧。”
亚特里夏却丝毫不领情:“明天我就让校长把画像给摘下来。”
戈尔多却笑出了声音,然后拉住他:“别啊,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而且我的画像就在你边上,就让他们这么摆着吧,多好啊。”
亚特里夏:“……”
行吧,那摆着就摆着吧。
亚特里夏安静下来的速度让戈尔多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的话在导师这里已经这么好使了……他也一定是被自己的学生折磨的有些狠了,所以非常怀念他这个有着成年人心智还开了外挂的学生吧。
“校长说……您很想念我。”戈尔多努力斟酌着自己的语气,想找出恰当的词来表述自己的意思,但在他完成思考之前,他的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到底是窃喜还是得意,他有些分不清其中的差别,“其实如果您需要陪伴的话,可以随时差人传信给我,我不会置之不理的。”
亚特里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用一种异常的眼神望着他,最近他们俩但凡是独处,亚特里夏总会露出这样奇怪的神情,然后他下一秒就会发脾气或者拂袖而去。戈尔多下意识警觉了起来,转换了话题说道:“我的意思是,嗯,我虽然离开了神院,但您永远是我的导师,可以随时来找我。如果您还想教导我些什么,我也必定会欣然接受……”
“我向您保证。”风度翩翩的黑发青年冲他行礼,同时还冲他眨了眨眼睛,“我还会是您教导过的、最好的学生。”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亚特里夏·霍恩生性厌恶不清不楚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不清不楚的关系。
如果换了其他人, 经历强吻他、和他传绯闻、拿他当挡箭牌等诸多事件……那这个人要么已经是具尸体了,要么就是真的和他成了。
但戈尔多·莫兰不一样。他是亚特里夏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在没有亲人、鲜有朋友的亚特里夏心中,这个学生享受的是仅此一份的特殊待遇……但戈尔多偏偏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
他天生温文多情, 一旦用心对谁展示关怀, 即使是他的一时兴起,也会让人觉得:错过了他,此生再难遇见第二个“戈尔多”。
于是就会忍不住把他放在心里。
但, 等真的和他处出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来, 事情就糟糕了。
因为戈尔多不会变。
无论何时与他视线交错, 他眼中洋溢着的都是对良师益友的信赖关切。
偶尔、偶尔会从他的眼角眉梢中感觉到一丝不同的气息,但他又会马上敛起眼眸、戴上自己的面具,扮回那个完美无缺的天之骄子的模样。
天之骄子,好像是不会因为某种暧昧关系而陷入困顿、懊恼、忌恨等等不堪的情绪中的。这些在他面前都宛若人世的浮云, 偶尔遮眼,乱不了心。
……亚特里夏就是讨厌他这副随时准备抽身事外、无动于衷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别人不值得他交付真正的感情,还是说, 他压根儿就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但亚特里夏·霍恩自诩不是蠢材,他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到。然而戈尔多的表现实在是令人恼火。
他就是那种闲着没事过来撩一下、又撩一下,勾得人心头火气之后施施然地后退两步,还要神态自若地关切一句“您怎么了”。好像刚才说出那些暧昧语句、参与那些充满暗示性互动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做人就不能直接一点吗, 这么半遮半掩的, 一回两回可以当情趣,三回四回只会让人火大。
戈尔多·莫兰也会有那种,为了某个人仪态尽失、不顾一切的时候吗?
他那张写着金贵矜持四个字的脸上,也会出现为了某个人意乱神迷的表情吗?
……应该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