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期获罪, 安泰奔走求情,然而换来的不过是罹死狱中的丈夫的尸首,那一刻阿素知道, 自己同时失去了耶娘双亲。元子期音容不在,而独留人世的安泰如同失去魂魄,娇美的面孔空洞而毫无生气。
没有人知道最后一刻元子期交代了什么,而那却是支撑安泰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令她没有即刻随他而去。很久之后阿素才明白, 其实在失去所爱的那日,阿娘的心已经死了,她与过去的自己决然割裂,在她身上也再看不到一丝少女的娇态,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城府与对权力的渴望。
随之而来的是安泰与景云帝之间无可消弥的巨大裂痕。身为李氏皇族的一员, 安泰憎恶自己的血缘, 但同时也终于明白利用血缘来追逐权力与地位。许是心有愧疚,景云帝默许了这一切, 要用对幼妹的纵容, 来弥补她失去的丈夫。
然而十二岁的阿素内心深处明白, 阿娘要的并不是弥补,而是复仇。她要向所有人燃起复仇之火。
无数个不眠之夜,安泰抱着她无声流泪,而在第二日清晨则梳洗如常。最精致的妆容,最华美的云裳, 她再次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而对阿素而言, 从九天跌落凡尘不过一瞬,元家被削了爵位夺了封地,她与阿兄身份尴尬。那时元剑雪不过十六, 失去了世子的名分,之前与十三公主的婚事自然也不作数。
阿素只觉得阿兄一夜之间沉稳起来,以她追之不及的速度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代替阿耶撑起这个家。而阿娘似乎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兄身上,要为他谋一个前程,自然对她无暇顾及。
安泰将她送入宫中窦太后身边时,阿素不敢问阿娘什么时候接自己回家,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忍住泪水,不再让阿娘为她分心。
窦太后比以往更加疼爱阿素,毫无疑问安泰是她最爱的女儿,然而对于这位垂帘数十年有着帝王手腕的女人而言,在皇权面前一切都要让步,但她将所有对女儿的愧疚都补偿给了阿素,如同一位世间最平凡的外祖母,竭尽所能照顾她。
然而阿素却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本亲近的阿舅是夺走阿耶性命的凶手,最疼爱她的阿婆默许这一切发生,仿佛与太兴宫的每一个人都生了隔阂,阿素一刻也不愿意住在这里,然而为了让阿娘放心,她不得不打起精神,藏起心事。
然而每到夜晚她总会惊醒,蒙在被衾之中,极小声地哭。阿素经常会想起李容渊,若是他在的话,大约又要笑话自己了。
若是他在的话……
自李容渊任扬州长史,已经过去了近三年。这也是冉冉上升的三年,治理两河盐运,开辟丝路,出镇地方的年轻皇子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却又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子,阿素听到全是对李容渊的夸赞,知道他已成为朝中肱骨,连太子也要倚仗他。
只是李容渊在信中从不提这些事,只是与她回忆在长安时的趣事。
一开始阿素会兴致勃勃地给他回信,只是过去总有一天会讲完,离别的日子越久,他们之间的话题也越少。阿素不禁猜想,他一定走过许多地方,有了新的见闻,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终究有一日会将太兴宫中的她忘到九霄之外。
她很怕成为他的负担,于是阿素决定不再给李容渊回信。然而每隔两个月,她依旧会收到一封从扬州写来的书信,阿素没有再拆开过那些信,只是认真收好攒起来,她想等到完全断绝音信往来之后,再将那些信打开读一读。
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元家便出了变故。阿素知道出镇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回京。但在最消沉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能扑在他怀中哭一场,由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梦,等她醒来耶娘已带着阿兄入宫,一同接她回家。
然而阿素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梦。
她已有几日未曾好好吃饭,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琅嬛阁最高处,这是从前捉迷藏时她最喜欢去处。从这里向下看,满室皆是慌着寻她的宫人,阿素却一点也不想下去,她抱着膝默默流泪,哭得累了,方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阿素迷迷糊糊觉得有一丝异样,身子极不舒展,像是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然而环绕在身周的气息却是熟悉的,馥郁的白檀气息,沉静悠远。
睁开哭肿的双眼,阿素直愣愣地望着李容渊,近三年未见,他似乎比记忆中的样子还要英俊,淡色的瞳如同一汪深潭,叫人看不到底,却不由自主沉溺。
见阿素呆呆的样子,李容渊有些亲昵地将碎发撩着她耳后,低声道:“不认识了?”
阿素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这竟不是梦,然而李容渊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阿素知道他真的回来了。
她红着眼眶,怯怯唤道:“九哥哥……”
话未说完已带上哭音,紧紧抱着李容渊的腰,阿素终于哭出声来。像是这些时日积累的委屈得到释放,她哭得昏天黑地,直到周围完全暗了下来,阿素伏在李容渊怀中,依旧止不住哽咽。
李容渊轻轻抚着她的背,像给奶猫顺毛似的,修长的指理着她散开乌发,似有奇异的力量令人平静。阿素忽然明白,她的心情,他是懂得的,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从没有一刻令她觉得两个人的心如此亲近。
阿素觉得好受了一些,忧心地望着李容渊道:“九哥哥,你……”
李容渊的食指放在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知道她要问什么,李容渊淡淡道:“路过长安,顺便回宫。”
阿素知道哪里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元家方出了事,三年不曾得诏回长安的李容渊恰巧回京,还得了应允可以入宫,这样的事也太渺茫了些,李容渊说得轻松,然而其中的艰难,并不是她可以想象的。
只是这一次,他又能停留多久。
果然,片刻后李容渊望着她道:“我要离开长安了。”
阿素心中一沉,李容渊轻声道:“以后不能再给你写信了。”
阿素心中更沉,她一直担心的那一日终还是来了。见她误会,李容渊缓缓道:“这一次要走得很远很远,那里与长安隔着沙漠与雪山,即便是装备最齐全的商队,也要折损一半,很难有人能将信带回长安。”
阿素一惊,这样的地方她只知道一处,就是突厥王庭,原来李容渊竟要去那里。她知道李容渊送母归葬,曾去过一次高昌,途径大大小小十数国。信奉祆教的高昌距离突厥王庭并不十分遥远,想必那时李容渊已做好了游历西域诸国,直至突厥王庭的打算。
“要……去多久?”阿素终于小声地开口,手心紧张得冒汗,李容渊低声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
阿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紧紧抿着嘴唇,这次与以往皆不同,三年五年音信不通,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分别。
几次艰难地开口,阿素皆说不出话来,黑暗之中,李容渊却忽然将她抱在怀里。被他幽静的气息环绕,阿素忽然面颊有些发烧。
虽然小时候他们时常如此亲密,然而现在她已长大,蔡夫人教导过她,是绝不可以同男子如此亲近。阿素想挣开,却被牢牢禁锢住腰身,她这才发觉,与李容渊相比,她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李容渊困住她,不许她挣扎,阿素这才老老实下来,耳尖却有些发红,听李容渊在耳畔低沉道:“等我回来。”
阿素有些茫然,是要她等什么呢?李容渊并没有说,他只是深深望着她,不肯放手的样子。
然而被那样专注地凝视,阿素无法拒绝,她下意识点了点头,李容渊方松开她,却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之后李容渊在扬州任期满后,便出任安西节度使,治所设在凉州,而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深入突厥王庭。本朝自立国以来便受突厥侵扰,阿素知道,他如此以身犯险,是要彻底解决突厥之患。
也正如李容渊所言,西行通信艰难,阿素再没有收到一封来自于李容渊的信,两人终于真正断绝了音讯。
而直到两年多以后,十五岁时,阿素才终于有了李容渊的消息,听闻他已掌握了西北的军权,拿下曾归顺突厥王庭的丝路十五城,在朝中根基牢固,如日中天,一时间坊间津津乐道,谈论的皆是九殿下。
也就在同一年,李容渊将回长安的消息传来,阿素下意识高兴,随后深深惶恐,五年过去,幼年时的情谊褪去,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全然陌生,恐怕也早将她忘记,若是再见面……大约只剩下疏离了。
第151章 前世番外·青梅 青年九x少女素
太兴宫夏日炎炎, 阿素恹恹坐在水边,再有一个月安泰便会接她离开这座禁宫。这原本是阿素盼了许久的事情,然而如今她却一点高兴不起, 因为就在前几日,她隐约听说宫中已为自己说下一门亲事。
今年她已满十五,正是宜嫁之龄,自去年起便有人络绎打听, 也都是世家中的青年才俊, 阿素却一点不愿,伏在窦太后膝上求她让自己留在身边,窦太后微笑着抚着她的发顶:“傻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定要为你择满意的夫婿。”
之后这件事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最后窦太后亲自做主, 千挑万选为她定下了与崔家的婚事。阿素知道,这里面自然也有她阿娘的意思, 清河崔氏是五姓之一, 世家高门, 她的未婚夫婿出身显赫,与崔家联姻,以后阿娘在朝中又添助力,是如虎添翼。
更何况这位崔三郎生得相貌堂堂,而元家如今败落, 她不过空有县主的名分, 即便太后疼爱,比起其他贵女而言也并无优势,并算不得下嫁。十四岁时, 她在慈圣寺中礼佛,曾意外遇到过崔公子一次,之后他便百般纠缠,如今得了窦太后的应允,阿素听说待到下月崔家便会遣使到长公主府提亲。
然而阿素心中却一百个不愿,甚至下定了决心,若是崔家真的来人,她就离家,再也不回去。只是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青窈匆匆走来,似是知她为何出神,笑道:“想来崔公子也是长安城中的风流人物,娘子尚不喜,可见娘子中意的人比他强上百倍千倍。”
阿素含嗔望了她一眼,青窈虽是打趣,她却隐约觉察自己的心意,只是她从不敢多想,因为她知道,那实在是太渺茫了。若在元家鼎盛之时,兴许有一丝可能,然而现在,他势如云蒸,如何愿意将自己的前途与元家绑在一起。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他应该早就有了中意的人。
阿素有些怅然,怔怔望着喧闹的对岸,她知道今日在皇家御园有场马毬赛,几位皇子与西京勋贵之家的子弟皆在,窦太后也留了位置给她,然而阿素并不想去,她只想在离开太兴宫之前,将这座她从小生长的禁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留在心中。
青窈向来最懂她的心事,在她身畔低声道:“娘子可知,今日是谁来了?”
青窈语气特别,阿素心中一惊,隐隐升腾起一个猜测来,然而却并不肯置信。青窈却等不及,径直道:“方才我听说,今日九殿下回来了,正在御园之中与几位皇子打马毬,所以才来寻娘子。”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青窈,原来她的猜测竟是真的,李容渊本应下个月回到长安,为何竟提前了一月。
攥在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阿素无心去捡,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今日她未去御园,竟与他错过。
见阿素有些无措,青窈道:“娘子现在去还来得及,方过了半场,还要一个时辰才散呢。”
阿素望了一眼对岸,那处正人声鼎沸,原来那些马上迅捷的人影中,竟有他。见她犹豫,青窈不由分说拉起她向外走。
乘舟穿过太液池,阿素走入皇家御园之时方巧上半场结束。
高台之上坐在景云帝和窦太后,高皇后带着十三公主与另两位女儿坐在另一侧,再下面是诸王王妃和世家之中的命妇贵女。
知道若窦太后望见自己,定然要自己到身边坐,阿素不愿如此张扬,悄悄从另一侧走上看台,已没有什么好位置留给她,只能在毬场前的栏杆寻了个空位与皇室姻亲之家的几位贵女坐在一处。
见平日养在窦太后身边的永宁县主竟来了,阿素身边的四位小娘子皆有些好奇,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
阿素不禁有些腼腆,她长于深宫,从小到大身边都是宫女嬷嬷,相伴的只有皇子与公主,同龄人是永仙与阿樱,关系最亲密的是李容渊。她并不曾结交过什么朋友,于西京中的贵女并不相熟,此时见身边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局促起来。
青窈向来贴心,将随身携带的点心盒子打开,分与诸位贵女尝。为阿素准备的点心都是宫中膳房精制的,即便高门世家也不一定能做得出来,众人见之皆新奇。许是年龄相近,分食了点心之后,最初的生疏与距离感倒消失了。
与身边的小娘子们打成一片,阿素只听她们掩扇私语,讲得都是马毬赛上的事,而她们追逐的目光,皆落在毬场中央一人身上。
阿素此时才真正看到那人。他□□的黑色的骏马四肢修长有力,马尾束起,奔驰时闪耀的汗水落在光亮的桐油地面上,挥舞毬杆时身姿挺秀,动作潇洒有力,轻巧将藤毬击入孔中,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
三年不见,李容渊与她的记忆之中有了很多不同,不再是太兴宫中被边缘化的少年,如今的他已是成年男子了。李氏皇族的矜贵与优雅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遗自生母的深邃五官更显俊美,吸引了在场所有少女的目光。然行动间却隐隐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令人不能逼视。
怔怔望着李容渊的身影,阿素心中怅然,如今的他耀眼夺目,而自己却再寻常不过,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望着他,即便他还记得起她,再见面时也一定会失望罢。
马毬赛的下半场已经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李容渊却一骑当先,领着赤队将青队远远甩在后面,阿素只听身边的郑四娘兴奋道:“听说陛下赛前许下诺,此次拔得头筹之人有重赏,你们说,一会九殿下会讨什么赏赐?”
她身旁的崔三娘打趣道:“你怎知便是九殿下赢?”未待郑四娘答话,另一边的裴娘子笑道:“瞧她今日一直望着九殿下,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自然是知道的。”
她此话一出,郑四娘立刻做要撕她的嘴,几人笑作一处。
阿素远远看她们笑闹,却三句不离李容渊,仿佛珍藏的宝贝被人夺走似的,她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而另一边的杨七娘却十沉静不语,她出身弘农杨氏,如今的太子妃杨氏便是她的堂姊。七娘年纪不大,却是西京贵女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位,又有才名,此时端庄坐着,颇有些静女其姝的气质。
望见杨七娘淡然的样子,崔三娘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莫闹了,再闹下去怕是有人要生气了。”
说罢,意味深长地望着杨七娘,另两人立刻会意,调笑道:“怎么竟忘了,九皇子妃在这里坐着,倒是我们唐突了。”
阿素蓦然睁大眼睛,却见杨七娘绯红着面颊,起身便要走,裴娘子赶忙拦住她,笑道:“阿妹莫气,是玩笑话。”
见她好言道歉,杨七娘方坐下,面上仍有一丝红,娇嗔道:“再说这话,下次便不与你们见面了。”
然而杨七娘却并没有否认方才的话。身边的侍女为她奉上冰过的帕子镇面,递还帕子时她悄悄抬眸,望了一眼李容渊,唇畔隐隐现出一个酒窝来。
见阿素怔怔望着杨七娘,身边的郑四娘转过身,低声解释道:“七娘的堂姊是太子妃,听说太子牵线,有意令杨家与皇室再结一门亲,所以现在皆传,九殿下会娶七娘。”
听完郑四娘的话,阿素一颗心沉到水底,然而却不能现在面上,她极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这倒真是……郎才女貌。”
阿素终于知道,为什么李容渊会提前回来,想必正是因为这样一桩亲事。今年他也二十有三,是诸位皇子中唯一未成亲的一位,只因一直在外任职,竟将这事耽搁了过去,无怪太子上心,要为他牵线,恐怕景云帝也是默许的。
崔三娘闻言笑道:“这倒无措,九殿下十九岁时便在弘文馆中讲学,学识是一等一好……”
阿素打断她道:“是十八岁。”
崔三娘有些讶异地望着她,方想起她在宫中长大,应与李容渊相熟,只能认错道:“是我记混了。”
裴娘子闻言有些好奇地凑过来,望着阿素道:“县主对殿下了解很深,再与我们讲些殿下的事罢。”
崔三娘被抢了风头,微微带着冷意望着阿素,远一些的杨七娘虽未言声,然而却不由侧目,显然心中在意。
阿素心中难过,勉强打起精神,轻声道:“都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现在也记不得了。”
郑、裴和杨三人都有些失望,崔三娘却松了口气,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压她一头,此时仔细打量着阿素,故作神秘道:“其实……我还知道另一件事。”
郑裴二人皆好奇望着她,阿素忽然意识到崔三娘便出身崔家,与那位崔公子恐怕是兄妹,而她要说的自然便是崔家会上长公主府提亲一事。
阿素极厌恶这门亲事,不由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见她要走,崔三娘微微一笑,并没有拦。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径直向看台射来,是场中有人将毬击偏。这藤毬虽不大,但速度却快,打在人身上也是一片青紫,更何况落处坐的皆是身娇体柔的小娘子们。
场外顿时一片惊呼,阿素有些无措地站着,眼见那藤毬扑向自己,却失了神,一动不能动。
就在藤毬要挨上她的身子的一瞬,忽然一支毬杆挥出,将藤毬狠狠地击落。
看台上爆发出一阵掌声,阿素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望见李容渊正骑在马上,距离自己很近,隔着栏杆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英俊的面孔带着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