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棠这么多年都没挨过打,没这么狼狈过。拍片诊断是轻微脑震荡,太阳穴上方的颅骨磕出一块细微凹陷。
挨两棍子,他心里舒坦好受一些。挣扎赎罪的心理绝对有,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瞒了孟家上上下下,辜负了人家信任。他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倘若早几年坦白出来,他就是欺负小孩,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没理,很可能这条路就断了,两人就走不下去。他捱到今天才坦白,孟小北终于成年自立,两人可以理直气壮。
同性关系本身,对少棠并没有多么大心理压力,他甚至没有爹妈长辈管着,就无所谓。而且,这事倘若换做高干圈子里段红宇那一类公子哥,原本就不算是个事!
喜欢男人,并不妨碍这些人结婚,部队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女人,风风光光大操大办,传宗接代,结了婚也不妨碍继续偷吃!在外面三房五妾,北京一房,香港一房,加拿大再养一房;北京有黄金苑水晶宫,香港有半山豪宅区,加拿大有温哥华富婆二奶村。这甚至是圈里众所周知的秘密,有一个特定的往来圈子,介绍和频繁交换性伴侣,男女通吃。就是为寻求刺激,体现阶层的优越感,享受金字塔下层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奢侈与糜烂。
贺少棠没有混那个圈。他在那方面其实比较别扭洁癖,一般人他都看不上眼,还嫌脏呢,不交往。
哪怕是交往男性伴侣,他原本可以选取一条更隐秘又轻松的路,却偏偏选了个最纠结最艰难的对象。父子辈分的禁锢,身份阶层的差异,就是两座大山。人人都说往上高攀不容易,事实是,往下娶,更加糟心和麻烦!你面对的是另外一个圈子的一家人,一个卑微压抑在底层、时常与权贵胶着对立的阶级。这一代人所遭遇的社会的不公、时代的摧残,所有矛盾,最终一股脑集中催化显现。
孟小北他二姑二姑父曾经跑来大厦闹过,想找少棠说的说的。那俩人还没来得及找到楼上办公室,就在大楼门口,直接被四名便衣模样的男子两人架起一个,架走……
贺诚站在楼上,抽雪茄烟,隔着一层茶色玻璃大窗,没有表情,冷冷地瞄他手下几个保镖清场。
贺诚对少棠说,谈感情,最好还是男找女,女找男。哪怕你当真决定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你起码也要给咱贺家找个门当户对!就凭这一点,小棠,你还真不如咱大院里那两个孩子头脑清醒聪明!你是当局者迷,养十五年的干儿子,给你吃迷魂汤了。
少棠那时并不了解,他小舅所说的两个孩子,是暗指楚小少爷与霍小将军,人家才是一对将门小老虎,多么般配。
……
这段日子,少棠和孟建民见面谈过多次。
这两个当爹的谈判,永远谈不出结果。两人互相抓着对方倾吐心事,掏心掏肺互相表白的话,本质上是同一个心思,都爱儿子,都希望对方放手、放孩子一条生路。
少棠一人去到北海公园,坐在太掖池边喝啤酒。他去排那个云霄飞车的队伍。长长一支队伍,前后都是小孩,就他一个大人,傻老帽似的杵在一群小人儿中间。他坐在小飞船里在天上转圈儿,回忆那时与北北在一起的快活日子。
让时光在心里沉淀,再咬一咬手上的戒指,让自己更坚定。
人生不过百载,城市流年变换,其实活得很孤独,难得求一知己。有孟小北在身边时,是成双成对;没有孟小北,他就是一个人过。
夏末有一天,孟小北又没吃饭,歪在床上画画,听窗外鸽子扑棱乱叫。
隔壁家是养鸽子的。他听着听着,发觉有那么一只巨型的大鸽子,叫得实在太难听、太不合群,而且在墙根处不停徘徊蠢动,还不断拿爪子挠墙缝。
孟小北趴窗上一看,眼里迸出亮光,用口型喊:喂,亮亮!!!!
祁亮叼着半截烟,做贼一样,躲在树丛后,拼命给他打手势……
他们家住二层,孟小北那天是把床单、毛巾被、蚊帐、手头所有能用的东西,系一起连成一道长绳,从窗户顺下去。他趁着家里人没盯住他,将纱窗卸掉,跳窗户了。
这回跳楼,楼下可没有少棠张开怀抱接他。孟小北爬到一半时,被惊飞的鸽子用翅膀撩了脸。慌乱中,蚊帐被他扯断,他几乎是从一半的高度摔下去……他小腿戳在树丛里,骨头像针扎似的,半天没爬起来。当时就仗着年轻,豁出去不要命,心里就想的是,如果被家里拆散,不能跟少棠在一起,就一头磕地上碰死算的。
孟小北一身灰土,圆领衫领口扯开,露出尖锐醒目的锁骨,五官深刻,明显瘦了。
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却透着雄赳赳的昂扬的气势。
祁亮揉着孟小北胸口:“我靠我靠,见识了,真他妈是为爱疯狂的节奏!”
孟小北甩开膀子,走在大街上,畅快地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鞋都没有,他在路边摊现买一双球鞋穿上,方便跑路。他把祁亮身上的钱全部要走,揣自己兜里。
祁亮给孟小北看少棠在他呼机上的留言。少棠说:【别冲动别乱来,别折腾绝食什么的,我慢慢求你家里人,求到他们同意。】
孟小北一看,哼道:“少棠没见面都这么了解我。”
祁亮说:“你真绝食啊?你不会想不开吧!”
孟小北潇洒地晃动留长及肩的头发,上三路下三路都浑不吝的老样子:“不会,我不是那种人,我就不会想不开要死要活。我只在我们家饭点儿的时候绝食,然后我偷拿饼干馒头和油炒面吃了!”
“我有少棠呢!我们俩这么恩爱,想不开我也不能撇下他。”
孟小北笑着说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像落魄街头的搬砖民工,双眼闪烁一片明亮灼然的光芒,眉头倔强。
……
第八十八章家史
孟小北终于和少棠见上一面。俩人见面,也没有那种千里重逢鹊桥相会忍辱负重抱头痛哭的悲壮感觉。见面互相一瞅,对方那副憔悴邋遢胡子拉碴的傻样儿,都乐了,又挺欣慰——都还没变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详,“我以前都没看出来,你胡子原来这样的,你再留一留就有连眉胡的感觉了,更有硬汉气质,干脆别刮,都留起来,我喜欢这个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问,“这样显老吧?”
孟小北也没看出显老,少棠留个刺儿头、有胡子的模样,就像个为爱痴狂颠倒的毛头小伙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调戏某人:“我就喜欢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样儿。”
“脸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坏很浪,眼睛弯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声乐了,露出一口白牙。分开快两个月,第一回笑出来。
“毛最多的地方”,这条黄段子已经成为两人平时信手拈来互相调戏的典故,当初竹马时代也曾经“两小无猜”,多么纯情美好的回忆。
祁亮两手插兜,闷头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闪瞎了?”
祁亮骄傲地一翻眼皮,低声道:“我喜欢毛少的,不长毛的男人。”
孟小北意有所指:“嗳,谁毛少啊?”
这问题指向就比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红,拒绝回答,“走了走了”,掉头跑掉。
少棠后来还是把胡子都刮掉,一见生龙活虎的大宝贝儿,立刻重新恢复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帅起来。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与孟小北脑门上的疤互相呼应。
两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当年少棠抬着那副担架看着肉团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头带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着少棠跪到他爷爷奶奶面前求长辈开恩,血溅三尺。
少棠没带孟小北回家,而是去宾馆开个房间,刮胡子洗澡换衣服,让孟小北彻底洗掉三月抗战在身上留下的风雨沧桑,洗出原先模样。洗完在镜子里一照,整个儿就是两副模样、两个人似的,让人心疼坏了。
孟小北光着身子,赤条条从卫生间走出来。少棠坐在床边,孟小北分开腿面对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着,然后整个人蜷起来,蜷得紧紧的,像严酷的冬天盘起身子取暖的一头小动物,脸埋到少棠肩膀上。
……
后来两人出去吃饭。
结果那一天,吃饭还吃出一场大病。
少棠先是带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焖牛肉奶油鸡腿足吃一顿。孟小北一整天头脑和身体极度兴奋,又拖着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烫,喝啤酒,发泄一个痛快。
可能是街边个体摊贩的麻辣烫不干净,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没正经吃东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宾馆房间上吐下泻,两手撑着马桶水箱,少棠从背后抱他的腰,给他拍抚。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给翻出来,开始吐时是酒气,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后就是一嘴的苦涩,苦不堪言,泪流满面。
少棠抚摸他后背,逗他:“这是老子哪回干的,让你怀上了吧?”
孟小北一边流眼泪一边乐:“真要是能怀上,我吐成这样他妈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给你留个后。”
又泻肚好几趟。他一开始尚能自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后来走不出来,挪不动步子。少棠再冲进洗手间时,孟小北浑身是汗,头发和衣服浸透,瘫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