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数日相处,肉|体的欢欣是有的。这欢欣太过汹涌,以至于我有时也会产生‘不如就此留下来’的念头。
只是精神上,我受不住更多桎梏了。
大抵面上越是嚣张的人,心里反而越是没底。欠了太多感情债,我还不清了。
昨夜我一宿未眠,听见树叶在枝子上抖动的声响,间或有小鸟在枝子上跳动,忍不住想——它们是多么的自在!
这让我记起了在坎郡的时光。小心翼翼攒着吃不完的面包,周末和同学跑到河边去喂天鹅。虽然有温不完的课、念不完的书,也依旧快活。
如今学成归来,女同学一个个嫁做人妇,我也只能在应酬场上敷衍男人,替父亲的事业铺路。
好像花的那些功夫与辛苦,全都白费了。
只剩下一具鲜活的肉架子,而旁人爱的,也只是这么一具肉架子。
虚荣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从未细想过命运的每件馈赠,早就被暗中注好了价格。[1]
被关在偏屋的这些天,独自躺在黑暗里时,一个念头越来越明晰。
这样的日子,我也是厌倦了的。
我想了一夜——我暂时应该不会回家去了。慌慌张张嫁人也好,虚张声势应酬也罢,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长了一双手,也识字,靠自己的能力吃饭还是过得去的,无非是苦一些。
但再苦,也比困在囹圄里强。
广闻,我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你是一定可以找到我的。纵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你也有办法把我捉回来。
但你昨天亲口说过,我们是如此相似。
所以你与旁的那些男人不同,你是真的懂我的。
如果你爱我,像你说的那样真的爱我——请不要来找我。
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日后有缘,我们会再相逢于同一条街巷,彼此寒暄问好,也许又会有新的故事发生。
但在那之前——
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2]
绍芸亲笔。”
男人放下手里的信,沉默不语。
在静谧的思考中,周遭车流与手下的喧嚣呼喊,都再与他无关。
*
几条街外,丁绍芸上了等候多时的轿车。
医生方才落跑时急出了一头汗,此时终于有机会坐下来,急忙摘下圆眼镜,擦了擦雾气腾腾的镜片。
他边喘边说:“丁小姐,一会儿咱们出了城,您先在赵公子安排的偏宅住些时日,避一避风头。”
“青函他人呢?”丁绍芸在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披肩,靠在座椅后背上,嗓音有些嘶哑。
“赵公子过两日就来……”
“不必了。”丁绍芸略作思寻,打断了他的话,“送我去火车站罢。”
“火车站?”
“是。”女人淡声道。
“可是赵公子那边……?”
“放心,我之后会联系他的。”
医生显得有些为难:“丁小姐,我能知道您想要去哪里吗?”
丁绍芸没有回答。
她侧脸看向一闪而过的繁华街景,好像坠入了一个永不终结的、绮丽的梦。
*
丁绍芸陷入沉思时,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人在一同前行。
“二爷,看到丁小姐的车了。”追车的司机道,停在了拐角处。
宋广闻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把手中信折了几折,塞进了袄子内里。
“现在拿人吗?”手下跃跃欲试。
“不急。”男人淡声说。
透过玻璃窗,能影影绰绰看到丁绍芸在医生的陪伴下进了成衣铺的后门。很快她换了身衣服出来,手上还提着个半大的皮箱。
汽车重又开动,行了段距离,这回停在了火车站前。
丁绍芸是一个人下来的,她独自走着,汇进了站前攒动的人流中。
“不用跟着了。”宋广闻嘱咐完手下,也拉了车门。
他不紧不慢的走,多花了两个大洋,就被列车员恭送上了站台。
而女人此时已经上了车,择了个靠边的位置上坐下,抬手把窗户拉了起来。
她的气色依旧是苍白的,但精神头很好。金黄的日光洒在她纤长的羽睫上,停了停,翩跹欲飞。
男人隔着湍急的人潮,没有再上前,就这样静静的看着。
汽笛呜咽长鸣,要发车了。
丁绍芸欢欣的目光扫过送站的人群,不经意间,落在了一处。
她骇的杏眼圆睁。
她看见宋广闻了。
那个俊美的男人在大概几米开外的地方,注视着她。他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衣冠不能更体面,眼角下的痣越发血红。
他望向丁绍芸,要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完了,是枪!
丁绍芸下意识低呼出来,正转身欲跑。
然而宋广闻从心口处拿出的东西,让她停住了。
——那不是枪,是信。
准确点说,是她留下的那封信。
宋广闻抬手,把信举了起来,在她亲手写下的字迹上,烙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这个吻好像击穿层层纸张,透过丁绍芸旗袍的繁复罗绮,越过丰厚的乳,直印到她的心房上。
男人移开了信,看向她,腰板拔的挺直。
就在此时,火车启动了。车轮滚滚而行,喷出的蒸气迷了离人的眼。
宋广闻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和繁华的天津城一起,消失在薄霭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茨威格 《断头皇后》
[2]丁尼生 《国王叙事诗》。for man is man and master of his fate大意为“人就是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
☆、琉璃锁(完)
三年后。
天刚擦黑,小山坳里的炊烟就升了起来,远比天津来得早。
时间在这儿是做不得数的——就连拉犁的牛都在田间闲散踱步,似乎掐准了农人就要收工,很是有恃无恐。
在田垄旁,几间灰白瓦房因为刷得簇新,被东拼西凑成了小学校,显得颇为扎眼。
丁绍芸就坐在顶头儿这间瓦房里。
准确的说,是坐在瓦房当中的那张破罗圈椅上。
今天给学生们放课放的早,教室里空空荡荡。所以她有余量盯着房梁,用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敲击油木桌面。
一只肥胖的黑蜘蛛从房梁爬到它费力织成的网上,在那一方天地里极是心满意足的呆了下来。好像坐拥堡垒的君主,睥睨着眼下无依无靠的女人。
“密斯丁!有你的信。”
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呼喊和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丁绍芸的观赏。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扬起手里的纸封,一口气跑进屋里。
而她的到来,让敞开的门里忽的涌进一股风。
看似牢不可摧的蛛网登时吹得剧烈摇晃起来,蜘蛛慌慌张张的爬了开去,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
大抵每个深陷洪流之中的个体,在冲击来临之前,都曾经自满的觉得只要守住一亩三分地,就足以过好长长久久的一生。
丁绍芸如此想着,便接过了信。
她把信封“刺啦”一声划开,正要开口和这个名叫文珊的女孩说声“多谢”,却因为眼前的东西蓦地停住了——信封里装着一张从报纸上裁下来的简报,不过手掌大小。
文珊没注意丁绍芸的俏脸阴沉下来,羡慕的说:“密斯丁你好生厉害,纸上那么多字都认得。我看着密密麻麻一片,跟小蚂蚁爬似的。”
而丁绍芸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反复把报纸翻看了好几遍。上面一字字印的清楚,只是内容太过触目惊心:
“惊!宋氏纺织厂总经理宋广闻意外遇刺。凶手已经被捕,此次刺杀行动核实是竞争对手所为。而宋广闻本人因医治无效,于本月三十日在圣马丁医院逝世。”
那个男人……
死了。
*
其实在这三年里,丁绍芸也曾断断续续收到过一些信。
最初的一封是她刚到北平投奔表姑时,父亲寄来的。他痛斥丁绍芸任性妄为,同时责成她立刻返回天津卫:
“你所做之举,实属家门不幸,滑天下之大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