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娄秀指甲嵌入了掌心, 耷拉着脑袋, 嘴角下压, 闪烁其词道:“江南府人口庞大, 开销大点有什么奇怪的……”
“崔兄!”徐尧律歇斯底里的喊了一声。
声音大的令谢行俭为之一振,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徐大人在人前发火。
徐尧律语音轻颤, 话里带着逼问的锋芒:“江南府已经不堪到要寡妇援助南疆吗?”
此话一出, 崔娄秀喉咙一紧。
谢行俭忍不住叫好,孤女巷的事由徐大人说出来,崔娄秀就不敢再打马虎眼, 毕竟都察院的人一旦牵涉进来,崔娄秀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包不住孤女巷里的肮脏。
“崔大人——”
谢行俭拉回崔娄秀的注意力, 语气寡淡:“寡妇给南疆将士织布做衣的事, 这种借口您拿来骗骗老百姓便罢了,唬弄下官和徐大人未免有些过分。”
“风调雨顺年间, 海盗顶多只来三四回, 除了这期间, 剩下的日子里, 南疆的将士都闲着无事干, 根本就不需要花费高昂的军饷, 既然如此,那银子呢!余下的银子去哪了?”
谢行俭的声音又狠又冷的砸过来,看向崔娄秀的目光讳莫如深, 就差直言不讳的说这些银子去了崔娄秀的腰包。
徐尧律紧锁深眉, 斜睨着崔娄秀,似乎在等崔娄秀一个解释。
崔娄秀听完谢行俭的话后,瞳孔骤然一缩,按往常,崔娄秀脑子里有无数条借口可以将此事遮掩过去,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崔娄秀愣是脑袋一片空白。
崔娄秀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措,面颊阴沉,脸色十分难看。
书房里的气压骤然阴森,见崔娄秀保持缄默,谢行俭和徐尧律的面上渐渐覆上厚厚的寒霜。
就在他们以为崔娄秀无动于衷准备抵死不承认时,崔娄秀突然放声狞笑起来。
“本官在江南十几年,敢说对江南府的老百姓问心无愧!”
说着,崔娄秀气焰嚣张的锁定谢行俭:“江南府今年流年不利,老百姓的农事几乎都白干,本官倘若不开常平仓补给他们,他们肯定会将官衙闹翻天,三天两头的布施确有其事,谢大人若还不信可以去外边打听,问问老百姓有没有喝上官府的白粥!”
谢行俭满眼促狭:“崔大人顶着皇上那边的压力开官家粮食救济,实属有善心,可为什么下官一路从淮安城过来,周边的百姓对崔大人的评价貌似不太乐观啊……”
崔娄秀脸色乍青乍白,嘴里一阵发苦:“本官在江南府多年,自然招惹有心人嫉恨,他们四处散布有损本官清誉的谣言,本官日不暇给,刚开始还能逮住人教训一番,后来疲乏了也就不理会了,反正清者自清,本官对老百姓如何,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原来如此,谢行俭了然于心,难道外地的人认为崔娄秀为人十分歹毒,然而进了江南地界后,老百姓似乎对崔娄秀并无不满,甚至尤为敬重。
这敬重的由来,除了崔娄秀经常拿官家的好处补给老百姓外,还包括崔娄秀建立孤女巷,煽动民众肃清江南府纯贞风气。
他要是没进去观望过孤女巷,恐怕也会以为崔娄秀建立孤女巷是在做好事,但有了昨日的观光,他就不觉得崔娄秀有如此好心。
崔娄秀再怎么拿官衙的银子装好人,也用不着掏空常平仓积攒好多年的粮食。
谢行俭唇上勾勒出尖锐的讽刺,道:“崔大人一边大方的布施,一边却过分节俭到让寡妇替南疆将士做衣裳,您打量下官是傻子吗?不会算账?”
“你——”崔娄秀咬紧牙关。
一旁沉默良久的徐尧律抛出一句话:“崔兄何故不承认孤女巷的龌龊事?非要你我撕破脸皮才认吗?”
崔娄秀语速飞快道:“允之,你要相信我,孤女巷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
话音未落,徐尧律呵了一声:“我要是相信你是在替寡妇着想,那早几年就该相信你了,当初你说要立孤女巷的时候,我就猜到不对劲,你为人大大咧咧,家中的妻妾俱是放任自由,崔府里的女子皆能出门游赏交友,你作为当家主君,怎么可能死板到去支持圈禁寡妇立贞节牌坊?崔兄,你以前不总说有些女子若有机会科考,甚至不亚于男人吗?怎么现在变了?一门心思想着将她们囚在四角天空之下?”
徐尧律语调沙哑,眉心紧拧了三分,想不通才几年而已,崔娄秀变化就这么大。
在这一刻,谢行俭恍然才觉得徐大人和崔娄秀之间是有朋友情谊的。
但凡是陌生人,徐大人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耐心。
*
昨夜他将石楠花的秘密跟徐大人讲后,徐大人的表情瞬间阴霾,但未说一个字。
他们的深夜谈话就此打住,事后,谢行俭回到房间后苦思冥想,罗棠笙见状,便担忧的问了一句。
“可是碰上棘手的事了?”
谢行俭点头,将徐大人莫名其妙的反应跟罗棠笙抱怨了几嘴。
谁知,罗棠笙也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罗棠笙羞羞答答的道:“从前偷听我爹和家中叔伯说话,他们说将士征战外出短则要三年五载,长则十来年,兵营里全是男人,有些需求就…为了鼓舞士气,我爹便会从当地买一些穷苦女子带进军营…”
罗棠笙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半躺在床上的谢行俭蓦然清醒。
他虽然没有当做兵,但有关兵营里的事多少听过一些流言。
经罗棠笙一提醒,再结合徐大人的反应,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孤女巷的石楠花气味莫非是南疆将士留下的?
……
思绪拉回官衙书房,谢行俭审视了一下当下的情况。
既然徐大人将两人的友谊搬到台面上来说,那就意味着今天崔娄秀不交代清楚孤女巷的事,那么徐大人就会跟崔娄秀闹掰,两人多年的情谊就此打住。
如果没了朋友这层薄膜,站在崔娄秀面前将会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到了这一步,崔娄秀再想狡辩就没用了,徐尧律肯定会拿出御史的职责,上书敬元帝弹劾崔娄秀逼迫寡妇卖.淫。
崔娄秀明白徐尧律打感情牌的目的,无非是让他这时候摊牌,摊牌了也许还有余地可说,否则两人就不再是朋友,崔娄秀就将会面临御史的弹劾。
不仅有御史,还有敬元帝派来的监察使,两人齐力上奏,崔娄秀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洗刷不清身上的嫌疑,当真是插翅难飞。
崔娄秀在心里打起小算盘:孤女巷的事,想必眼前二位已经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他如果继续强撑着不做回应,那么迎接他的只有京城的怒火。
可是,他将事情与谢行俭和徐尧律交代了,那不就是将向棕给出卖了么?
崔娄秀心底五味杂陈,当下是左右摇摆不定。
在世人眼里,向家大公子向棕早在多年前就流离在外不知所踪,如果朝中人得知向棕在江南府,向棕还能活命吗?
然而,崔娄秀万万没想到,谢行俭他们早就掌握了向棕的行踪。
……
三人在书房说了半天话,出了巡抚衙门后,徐尧律疾步如飞的上了马车。
落了几步的谢行俭微微愣住,回想起刚才书房内发生的事。
崔娄秀对‘让孤女巷的寡妇给南疆将士疏解生理需求’一事供认不讳……
按理说,徐大人该高兴才对,因为他们揪住了崔娄秀逼良为娼的小辫子,有了这个把柄,孤女巷拆除指日可待,可不知为何,他感觉徐大人好像很不开心。
马车没有径直驶回驿站,考虑到下午谢行俭要出城访询,马车便一路往城外赶去。
马车跑的快而稳,谢行俭视线扫向对面端坐的徐尧律,不知说什么好。
——他去豫州城是办正事,徐大人跟来干什么?
旁边的漕营将士搓搓手,小声询问谢行俭:“徐大人上午刚从豫州玩回去,这会子怎么还去?”
谢行俭脑袋凑近,摇头轻声不清楚。
“许是上午没玩尽兴?”漕营将士若有所思的猜。
“大概吧……”谢行俭嘿嘿附和。
徐尧律的眼角余光捕捉到角落两人的小动作,忍不住轻咳一声。
谢行俭抬眸看过来:“大人嗓子不舒服?”
漕营将士很有眼色的倒杯水双手递过去。
徐尧律接过后,没喝,直接将水杯放在小茶几上。
漕营将士尴尬的坐回去,谢行俭干笑两声:“大人饿不饿,马上就要到豫州了……”
‘豫州’二字,谢行俭咬着极其重。
徐尧律脑海闪过一些片段,淡淡道:“豫州城门外有一条长乐街,长乐街坊盛产海盐,商贩由此催生出一道盐腌肥鸡,等会经过长乐街停一停,吃两口饱腹再说。”
漕营将士起身出去交代车夫,谢行俭惊喜道:“大人说的可是盐焗鸡?”
“盐焗鸡?”徐尧律品味着名字,轻笑道:“这名字倒是衬景,不过长乐街坊住的大多是不识字的渔民,他们没那么讲究,直接喊盐鸡。”
“一个道理的意思。”谢行俭心底冒出小小雀跃,“长这么大,下官还没吃过正宗海盐焗煨的鸡肉,托大人的福,等会下官定要大吃一顿。”
“盐…焗鸡是当年向棕最爱吃的。”徐尧律身子往侧壁上贴,心底乱成一团,“向棕曾说一日不吃就浑身难受,所以本官上午就去长乐街坊走了一遭……”
“大人认为向棕藏身在长乐街坊?”谢行俭迟疑了一下,道,“大人上午可有收获?”
“长乐街坊有十几家卖盐焗鸡的铺子,想趁着向棕吃鸡的空荡逮到人有些不现实。”徐尧律微微顿了下。
徐尧律没说上午他一家一家的查访过,可惜丁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谢行俭抻着下巴往窗外瞧,马车此刻已经进入长乐街坊,空气中弥漫着海盐焦咸和骨肉鲜香的气味,异常诱人。
街两旁搭建了长长的棚子,棚子下面坐满吃盐焗鸡的散客,好在马路宽敞,马车能轻松的在街坊上穿梭。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辰,此刻长乐街上来往的人格外的多,耳朵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一些热情好客的摊主挥舞着手中绢布,嘴里喊着地道的家乡话招呼行人进摊子吃饭。
谢行俭深吸了一口肉香,望着街头小贩手上端着的砂煲,禁不住咽口水。
摊位前摆满了煨汤的罐子,罐子被热气顶起咕噜咕噜的叫不停,几乎每一个摊位都有一口大锅,锅里炒着晶亮的海盐,掀开锅盖,埋在海盐中间的鸡肉包囊露了出来。
小贩的手一点都不怕烫,只见他徒手从海盐里扒拉出用布包裹的鸡肉,三五下解开布,将色泽微黄的鸡肉呈上托盘。
鸡肉味香浓郁,谢行俭馋的直舔嘴唇。
“大人别急,咱们既然知道向棕躲在这边,那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
谢行俭麻溜的跳下车,忽然一道人影从车前而过,谢行俭来不及刹住脚,身子往那人身上一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动静很大,马儿惊的扬天长鸣,避免被马蹄踩踏,谢行俭眼疾手快的抱住身下的人,急速的往路边翻滚。
“我的盐鸡——”
身下传来一道痛苦的嘶吼,谢行俭慌忙爬起身道歉。
被他压的是一个清瘦男子,面白唇红,身材清瘦孱弱,摔倒紧贴地上的俊美脸庞擦出几道血丝,上面还沾了小撮泥土。
不远处,静静躺着一只包裹严实的盐焗鸡。
谢行俭急忙伸手帮忙捡盐焗鸡,却被那人大手拂去。
“别碰我的盐鸡!”男人喘息未定,扶着腰站起身,踉跄的捡起地上的盐焗鸡。
“这位仁兄,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你过来……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馆看看?”谢行俭窘迫的提议。
他急着下车吃鸡,真的没注意到迎面有人过来。
“不用。”男人忍着痛,冷冰冰的开口拒绝,背过身一跛一拐的离开。
谢行俭摸摸膝盖处刚擦破的皮,疼的低嘶一声,他这点小伤都疼,怎么那人半声不吭?
“向棕?”这时才下车的徐尧律突然喊。
男子的背脊微微僵硬。
谢行俭疑惑的看过去,重复道:“向棕?”
随即他瞳孔倏而放大,指着男子,冲徐尧律求证:“他是向棕?”
不等徐尧律回答,对面男子猛的将手中的盐焗鸡往旁边一甩,也不管腿上的伤了,跌跌撞撞的就往人堆里扎。
望着仓皇逃离的男人,谢行俭狠狠的呸了一声。
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刚说在长乐街坊找向棕不容易,下一秒向棕自己就撞上来了……
谢行俭和徐尧律四目相对,下一瞬两人脚步生风,紧接着往人群里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