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来的坟土堆积成小山, 遮挡住被仵作剔除的尸肉和骨架, 因而崔娄秀没料到谢行俭下手这么快。
崔娄秀脸黑成炭, 双手紧握成拳, 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说, 全然没了之前的硬气和嚣张。
谢行俭静静的盯着崔娄秀的面容, 希冀着崔娄秀嘴里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崔娄秀闭口不言。
三位寡妇的家人们僵在原地,须臾回过神,一群人慌慌张张的往坟坑边跑。
才靠近坟坑, 几人就被眼前阴森的白骨吓的趔趄倒地,紧接着呕吐声四起。
“我的老天爷啊——”之前叫喊打骂谢行俭的妇人仰天嚎叫,捶着草地, 哭吼道:“我好好的女儿, 下了地府怎么还遭罪,这一刀刀割肉, 割的是为娘的心啊……”
谢行俭怔了下, 冷笑道:“鳄鱼的眼泪假慈悲, 大娘且歇着吧!真心疼, 早干嘛去了?”
得了花柳病的妇人, 身上会出现斑点疤, 疤点充血而破后生脓,随之长恶肉,久而不治就会腐烂成疮, 流血不止。
棺材里的三具女尸下葬时换了新寿衣, 他不信这几家对寡妇死因没起疑心。
之所以瞒而不报,无非是心疼官家下发的贞节牌坊,试问染了花柳病的女人还谈什么贞操?
妇人闻言抽泣声噎住,蓦然低头拭泪不语。
其余几位老百姓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妇人守寡进了孤女巷后,家里人几乎就不再跟妇人联系,一来是因为官衙不让人轻易进孤女巷,二来守寡的女人在民间有克夫克子的意味存在,家人们恨不得早早的摆脱掉寡妇,他们是不可能再去关心寡妇活的好不好。
在这一点上,谢行俭深深感觉到古代对女人的不公,这些寡妇一百两银子将自己‘卖’进孤女巷,到头来死了,竟还得不到家人的厚待。
之于婆家人而言,她们是不详的罪人,之于娘家人而言,她们是泼出去的水。
如今她们能有棺材下葬,家人多半是看在贞节牌坊的面上。
“崔大人。”谢行俭无视又开始假模假样哭泣的妇人,目光直视崔娄秀。
“倘若下官没记错,这三人应该是那晚水沟里的尸体,大人不是说会细细追查死因吗?怎么就这般草草葬了?”
崔娄秀脸色铁青的吓人,只见他嘴角微弯,上下打量渗人的三具尸骨,淡淡道:“谢大人这话说的好唐突,本官有些不明白。”
谢行俭闻言挑眉,崔娄秀难道想跟他来个死不认账?
“那晚夜黑,谢大人看岔了眼也是有的。”崔娄秀笑道。
“大人意思是说,这三具尸体不是水沟那三具?”谢行俭扯动嘴角,噗嗤笑了出来。
崔娄秀可真会睁眼睛说瞎话。
官府抬出三块贞节牌坊,明摆着这三人是死在孤女巷的,如今崔娄秀跟他说,这三人不是水沟里的尸体,难不成孤女巷这几天又死了三人?
“水沟里的三人是误闯进孤女巷的贼人,前些时日被巷里的侍卫射杀后躲在水沟,一时不查,让他们逃脱了,谁知老天有眼,这帮子贼人竟失血过多而死。”崔娄秀现场编起故事,情节绘声绘声,还欲言又止,摆出一副不想说,如今不得不说的表象。
几家老百姓听的稀里糊涂,妇人后背一片冷汗:“孤女巷有了贼人?那里住的全是柔弱女子,贼人去那边做什么?”
崔娄秀巧妙的往人群中甩了个眼色,立马有百姓接茬:“莫非是贼人玷污了我家儿媳?”
崔娄秀神色黯然,轻轻点头。
“这三位妇人便是遭了贼人下手,那几个贼人是花柳之辈,与城中妓姬交好,身上……多少有些不干净,那夜不凑巧,这三位让贼人得了手,因而就此染了病也未可知。”
妇人听完后喘气在怀,妇人之前帮女儿敛棺时见到女儿身上的伤痕,不是没怀疑过,只不过人死都死了,再闹笑话得不偿失。
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崔娄秀竟然当众说了出来。
崔娄秀这么一说,直接证实妇人女儿不洁。
那么,官家颁发的贞节牌坊岂不是变相的耻辱柱?
这么一想,妇人猛的吸气,眼珠白翻直挺挺的晕过去了。
漕营将士擅长急救,得了谢行俭的示意后,漕营兄弟蹲下身掐住妇人的人中部位。
崔娄秀故作伤心的摸把泪:“这事说出去不好听,本官便叫人封锁了消息不外传,照旧给各家赏了银子和牌坊,只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贼人强迫寡妇…诶,总之是本官疏于防范,本官先给各位赔罪了。”
说着,崔娄秀撩起衣摆,双膝跪了下去,可把一众看官吓楞了眼。
“大人!”崔娄秀的随从高吼,“您又没错跪什么?您隐瞒真相还不是想保全这些寡妇的脸面?”
说到这,不知是谢行俭看花了眼还是怎么了,他总感觉随从朝他瞥了一眼。
随从悄悄收回视线,顿了顿道:“再说了,那些贼人死的死,便是活的也被大人您乱棍打死了,算是替受害的寡妇们报了仇,虽说寡妇遭了无妄之灾,但…世事难料,且事情又不是大人您造成的,您无须道歉啊……”
寡妇的家人们哆哆嗦嗦的上前扶起崔娄秀,崔娄秀脸庞上留下两行清泪,大呼自己失职对不住老百姓等等话语。
谢行俭双手环胸,淡笑着望着面前荒诞的戏台子,崔娄秀抱着老百姓痛哭流涕,眼睛都哭红了也没见谢行俭阻拦他,忍不住抬起头。
谢行俭歪着头,拍掌赞赏道:“崔大人哭的动容,下官都不好意思打扰大人了。”
“……”崔娄秀冷哼两声,不理会谢行俭的阴阳怪气,吸吸鼻子转头吩咐随行的官差护送老百姓下山。
至于被谢行俭命人挖开的寡妇坟,崔娄秀十分大义的道:“你们只管放一百个心,她们身子虽脏了,但心是圣洁的,之前下葬事宜略有些单薄,本官会安排人重新操办,定会风风光光的送她们上路。”
几个老百姓,包括之前哭的晕厥的妇人皆双手合十感谢崔娄秀,感谢崔娄秀顾全她们家的名声。
谢行俭冷眼旁观崔娄秀与老百姓作秀,待碍事的老百姓下山后,谢行俭直言不讳的指责,“崔大人三言两语糊弄老百姓便罢了,本官可不信您这满嘴跑马车的胡话。”
担心说跑火车出纰漏,话到嘴边他换成了马车。
崔娄秀不明的看向谢行俭,好半天才领悟谢行俭是在骂他胡说八道。
崔娄秀一改之前的哀伤,转瞬变脸,“这件事本官已经给了解释,谢大人信与不信,干本官何事?”
“说的也对。”谢行俭走进几步,似笑非笑道:“老百姓信了就行,是吧崔大人?”
崔娄秀甩开衣袖,脚步往旁边树木挪,开始转移话题,“谢大人来江南,主事江南府的近况便可,这里头可没让谢大人不顾纲常胡乱挖女人的坟!”
崔娄秀的语气非常严厉,恨不得指着谢行俭的脑门破口大骂谢行俭多管闲事。
谢行俭不置一词,反答:“崔大人既如此说,本官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
崔娄秀一脸黑线,险些出口说‘你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就别说’,可想到徐尧律三番五次写信告诫他莫要冲撞谢行俭,得罪谢行俭就是得罪敬元帝,崔娄秀惹不起。
因而这些话如鲠在喉,在肚子里倏而转了道弯。
“谢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到了江南,但凡有要求,本官都会帮谢大人办成。”
谁叫眼前这小兔崽子是皇帝派来的呢?崔娄秀认命的腹诽。
谢行俭忽然打起喷嚏,在旁的漕营兄弟立马将随身携带的披风套到谢行俭肩上。
谢行俭微笑的接下,崔娄秀见漕营的人和谢行俭打成一片,幽深的眼珠蓦然闪了闪。
上个月,袁珮一次性写了三封信催他上交漕粮,可他哪里拿的出来……
崔娄秀想到此,心虚的瞅向谢行俭,心道这小子不会承了袁珮的请求,准备找他还债的吧?
谢行俭当然想帮袁珮追回秋税,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皇上命本官进江南府监察近半年的情况,在此之前崔大人可否领本官去城中转转?”
崔娄秀心一紧,却听谢行俭语速极快的又道:“孤女巷算是江南府一大特色,不若咱们第一站就去孤女巷如何?”
“不太……”
不等崔娄秀拒绝,谢行俭步步紧逼:“那夜下官在孤女巷外翻了马车,只可惜天色已晚,不过没事,现在去还不算迟。”
“现在?”崔娄秀只觉脑门充血,愣愣的问。
“可是有不妥?”谢行俭挑挑眉。
京官南巡想游访城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崔娄秀能不答应吗?
但凡崔娄秀说一个不字,谢行俭对孤女巷的疑心就会加重,这可不是好苗头。
“孤女巷住的都是女人家,谢大人一介男儿身冒然上门是否有些冒失?”
崔娄秀眼神瑟缩一下,开始打起迂回战,“城中有颇负盛名的鎏书阁,要不本官领谢大人去那边转转?谢大人是书香里走出来的读书人,想必清净雅致的鎏书阁更适合谢大人。”
谢行俭嘴角弯起弧度,看着崔娄秀站那诓他,尤为耍赖的坚持:“下官手捧圣贤书十载有余,现如今好不容易出京透透气,怎好还留恋书肆?不怕崔大人笑话下官,下官这趟来江南,除了要完成皇上交代的事,最想做的便是游历江南府的稀奇密地,鎏书阁好是好,但对于天天碰书的下官而言,未免有些俗气,还是没踏进过的孤女巷比较新奇,就去那吧!”
谢行俭一口气说完,崔娄秀咬着牙槽吐字,“谢大人就不怕世人埋汰?孤女巷住的都是失夫的女人…别怪本官没提醒,一个不小心,谢大人就会沾上游戏寡妇的坏名声……”
谢行俭眨了下眼睛,微笑道:“没有公事,冒然去孤女巷确实不好…”
崔娄秀欣喜点头,以为谢行俭不去了,谁知这丫转而又道:“这样吧,本官带上内人,有内人守在一侧,没人敢再说闲话。”
天底下哪有逛窑子带婆娘的,何况孤女巷又不是秦楼楚馆。
崔娄秀闻言无端生出一股闷气,说来说去,谢行俭早就算计好非去孤女巷不可。
这龟孙子诶!崔娄秀狠狠的啐了一口谢行俭。
谢行俭才不管崔娄秀在心里怎么骂他呢,自顾自的让漕营兄弟将罗棠笙她们找来。
罗棠笙很快来到谢行俭身边,见之前鸿门宴请自家夫君的崔娄秀在此,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路过崔娄秀身旁时,罗棠笙连个眼神都没留给崔娄秀,蝴蝶一般轻快的跑到谢行俭身边。
汀红两个丫鬟和居三手上都拎着两大框橙黄诱人的脆柿子,罗棠笙笑意盈盈的跟谢行俭显摆她们采摘的果子。
谢行俭捞起两颗脆柿子在手,冲崔娄秀道:“孤女巷的妇人们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山上的如画秋景,她们定是无福一观,不若下官送一些内人亲手采摘的脆柿子给她们,就当请她们尝尝秋果滋味,如何?”
“夫君要去孤女巷吗?”罗棠笙瞥了一眼崔娄秀,快速接话:“我屋子堆了不少南下时买的好布料,倘若要去孤女巷,我想给送些给孤女巷的女人用,听说孤女巷的女人过得相当清贫,眼下就要入冬,没有棉衣抗寒怎么行,夫君你身为朝臣,总要做些善事,不是吗?”
问的是谢行俭,但话却是说给崔娄秀听的。
老百姓用一百两将家中寡妇‘卖’给孤女巷,寡妇们却活的衣不蔽寒,岂非讽刺?
谢行俭难掩笑意,暗中给罗棠笙竖起大拇指。
孤女巷的惨状,他们这些天一直在打听,听有门道的人说,孤女巷寡妇的日子过的相当凄苦,并没有外人言的那么轻松。
有关寡妇真实的情况,他只等进去看看便知晓真假。
崔娄秀面上阴晴不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让谢行俭去孤女巷,他便是有百张嘴都说不清。
只不过孤女巷里面的事……
谢行俭见崔娄秀面笼沉思,嘴角挑起一抹轻嘲。
崔娄秀聪明一世,莫非忘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越是不敢轻易的让他前往,不正说明里头有鬼吗?
他往后退了几步,交代漕营的将士务必重新打造棺材将三具女尸妥善埋葬。
他命人挖的坟,他来收场就行,犯不着让崔娄秀当好人替他收摊子。
说话间,他不时的往崔娄秀那边瞅,果不其然,崔娄秀趁他不注意,对着随从耳语了几句,眨眼功夫,随从就领着人往山下跑。
“大人——”漕营的将士收回视线,隐晦的问,“可要小的将人拦下?”
说着,嘴巴往山脚呶。
崔娄秀让随从先下山,无非是想赶回去遮盖孤女巷里面不能曝光的东西。
“不用。”谢行俭言简意赅道。
崔娄秀在江南府盘踞多年,势力颇丰,他若想挖断埋在孤女巷地底下的毒瘤,非一日之功能完成,得循序渐进才行。
崔娄秀的人很快下了群英山进城,推开巡抚府大门正准备喊兄弟去孤女巷时,赫然发现正厅里坐了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谁后,随从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