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这回送赏赐的架势非常足, 前前后后派了五六个人抬着名贵的箱子跟在钟大监身后。
这两天谢家一直处在朱雀街的八卦中心, 但凡有点小动静, 立马就会招来周围人驻足观望。
前几天成群结队的穷苦工匠拎着大包小包的上门道谢这事, 早就惹的左右邻居眼红不已, 原以为事情终于结束了, 不成想谢家那位出息的儿子才归家, 后脚送赏的官家人就登门了。
朱雀街的墙院矮小,钟大监笑眯眯的让小厮将成箱成箱的赏赐抬进谢家大院时,院墙上立马扒拉一圈看热闹的老百姓。
谢行俭忙领着一家子的人上前欢迎, 钟大监佛尘一扫,半弯着腰将欲跪的谢行俭扶起来,细长眉眼瞥向箱子, 小厮们立即不约而同将沉重的箱子打开。
时下正午才过一会, 阳光在头顶上照的人恍神刺眼,纵是如此, 大伙都觉得此刻烈日阳光远没箱子里的翡翠宝石耀眼。
“红玛瑙镶金臂钏, 哎呦, 这可是好东西啊, 镶了金子, 得值不少银子呢!”有懂这行的人见到箱子里的东西, 吓的险些从墙头上栽下来。
“不止呢,你们瞧下面压着的像不像珠玉楼摆在堂中央的那顶白珠桂枝步摇?”有人呶呶嘴,酸溜溜的嘁声。
“啧啧啧, 就是那顶, 你没看走眼,那上头的白珠京城绝无仅有,我昨儿打珠玉楼过,发现步摇没了,原来送到谢状元家里来了。”
“三千多两呢!”有女人咬着唇羡慕的快哭,“我这辈子想戴一顶这样式的步摇怕是没机会咯。”
朱雀街住的太太们大多都是跟随科举高中的儿子上京来的,从前的身份和王氏不相上下,所以此时虽压低了声音,但嗓门还是挺大。
王氏一听箱子里的一支步摇价值三千两,顿时瞪大眼睛,惊讶的嘴里都能包住拳头。
钟大监适时将谢行俭引到旁边一箱黄金旁,掐着尖细嗓子,笑道:“这些银子是皇上的心意,谢大人好生收着吧。”
谢行俭忙拱手,心想这一大箱子的黄金条,怎么着也能抵曹弼那张令牌了吧。
至于其他箱子,光一顶步摇就值三千两……
敬元帝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大监请里边喝茶。”谢行俭藏好疑惑,转头微微一笑,伸手让钟大监进屋。
还有两箱子的东西没打开呢,钟大监愣了愣,见谢行俭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漏富,钟大监笑呵呵的应声,让人将箱子往屋子里抬,丢下指挥后,钟大监就随着谢行俭步入前院客厅。
院墙上的人见没了看头,只好意犹未尽的从墙头上下来,有人还想扒门缝听听动静,谁料谢家人将门关的严严实实,愣是一个字都听不着。
见打听不到什么,这些人只能倚靠在墙角长吁短叹起来。
“一箱黄金,一箱子首饰,我瞧的真真的,准没错!可怜我来京城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这都不算什么,”有人轻飘飘的答:“后头那两箱子才是宝贝呢!”
“又没打开,你怎么知道?”
那说话的妇人挑起眉头,甩甩手中的帕子,叉着腰得意的道:“你们是没瞧见刚才那两个官差抬箱子有多吃力,我可瞧的仔细,那两人抬起来时脸都憋红了,想来里头肯定是装了好东西。”
是装了好东西,钟大监一进屋就让人打开了,王氏和谢长义立马上前围观。
“珊瑚石?”谢行俭脱口而出。
“谢大人好眼力。”钟大监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南边嘉陵江府盛产这种石头,皇上听说谢大人不日就要搬去状元巷,便从库房挑了一红一绿两块珊瑚石给谢大人,早些恭贺大人乔迁之喜。”
“珊瑚石骨质坚硬,体态玲珑,是京城世家颇为钟爱的首饰材料,只不过这东西不易得,大监今日一口气替皇上送来两块,真真是便宜了我们。”
罗棠笙拍手叫好,随即柔柔一笑,拿出一袋鼓囊囊的荷包放到钟大监手中。
钟大监没有推辞,也没打开看一眼就直接揣进怀里。
汀红汀兰端着茶过来,几人移步坐下,谢行俭呷了一口茶后,嘴角上翘:“微臣替皇上出朝考题,是臣子本分,当不得如此重赏。”
“谢大人此言差矣!”钟大监脸上的白.粉因为大笑往下哗哗直掉,“此番皇上知道又委屈您了,这趟过来便是想让咱家和您好好说上一说,叫您可别在心里窝气。”
“此话怎讲?”谢行俭放下茶盏,有些不明白钟大监所说的意思。
钟大监怅然的拍拍身上掉落的白.粉,含蓄的道:“这不是因为马大人嘛……”
谢行俭倏而抬眉,钟大监失笑道:“说句不好听的,当初皇上让您和马大人一道做朝考题主考官时,皇上就已经预料到马大人他会食言。”
谢行俭身子微微往后倾倒,这是一副想听故事的姿势。
钟大监狡黠的捂嘴偷笑,指着几口敞开的箱子,道:“这不,皇上来赔罪了嘛?”
“谢大人真的要替皇上多担待几分,皇上这么做是迫不得已啊。”钟大监摇头叹气,打起马虎眼:“此事说来话长,谢大人事务繁重,咱家就先不打搅了。”
话还没说完,钟大监作势就要离开。
谢行俭很尽责的让汀红给钟大监续了茶水,意思很明显:您且悠着些,家里茶水充足,您可以坐下来长话短说。
钟大监扭头笑开,刚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敬元帝让钟大监亲自来谢家,目的就是为了解释马大学士的事情。
“马大学士是孟大学士的师兄,”钟大监顿了顿,兰花指一翘,笑道:“谢大人来京城的日子短,怕是不知道孟大学士,孟大学士是咱们皇上的老师,不过老大人身子骨不太如意,前些年摔了一跤,就这么去了。”
王氏听得入神,顺势嘟囔:“咋这么不经摔?”
这话不太好听,一旁沉默不语的谢长义皱眉,忙将婆娘拉到一边,王氏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正准备赔笑脸时,谢行俭按住亲娘,打圆场道:“钟大监勿怪,我娘性子直率不太会说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这话往深处说,就是您别回去跟皇上告状。
钟大监不可置否的弯下嘴角:“孟大学士高龄八十九,摔一跤可不得就…没了么。”
王氏嘶了口冷气,趁机补上一句,“老大人高寿,即便去了也是喜丧,且老大人生前教出一个皇上学生,简直厉害的让人五体投地!”
谢行俭朝他娘眨眨眼,暗道不愧是他娘,懂得找机会弥补过失,而且成语能张口就来,也亏了他爹这段日子的辛苦教学。
“老夫人才叫厉害呢,”钟大监乐呵的回敬:“都说谢大人出生小门小户,不想老夫人是个饱读诗书的。”
王氏谦虚的笑笑,为了防止自己再说错话,王氏直接退出了客厅。
屋里,钟大监终于将马大学士的事情捋清楚。
事情其实很简单,无非是马、孟两位大人感情深厚,孟大人离世前交代自己这位学生——敬元帝,要他好生厚待自己的师兄,敬元帝也不知是真的尊师还是想营造一个好人设,待孟大人去世后,果真将马大学士放在手掌心呵护着。
马大学士还好没有做出“恃宠而骄”的事,虽总是食言,但这些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敬元帝作为晚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瞧见。
可马大学士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要谢行俭说,就是吃饱了撑的。
马大学士年轻时就学富五车,尤为喜爱出难题考倒读书人,上了年纪后这种毛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凡朝中有科举,马大学士都要拄着拐杖掺和一脚。
前几年马大学士身体还行,出科举题虽有些吃力,但好歹顺风顺水的完成了。
这几年不行了,一把老骨头熬不过小黑屋,刚开始总是中途昏厥,后来马大学士直接称病不来了,徒留一帮出考官彼此大眼瞪小眼。
谢行俭没好气的笑笑,心想这马大学士真逗,死活不服老,也就敬元帝好脾气,每回朝廷出题都要去过问老人家,生怕惹马大学士不高兴了,到时候地府里的孟大人爬出来找敬元帝算账。
钟大监见谢行俭对马大学士的事表现的不介意,爬满皱纹的脸庞露出欣慰的笑容:“皇上说的没错,谢大人就不是计较的人,这回出题真是辛苦谢大人了,这几箱子东西是皇上的一片心意,谢大人且收好,咱家出来也有些时辰,得回去了。”
谢行俭忙起身相送,钟大监行至门口叫谢行俭留步,忽然凑近脑袋压低声音。
“那箱首饰是皇后娘娘备下的,说是替小殿下谢谢大人那天在御书房给的梅子。”
“皇后娘娘?”谢行俭大有玩味的看过来。
“皇后娘娘让咱家顺道问问大人,”钟大监干笑两声,一脸谄媚道:“那日大人给的梅子可还有存货?若有,只管拿来,小殿下喜爱的紧。”
“还有一些。”谢行俭也不多问,转身招呼居三将做好的糖腌酸梅抬出来给钟大监。
“这些够么?”谢行俭指着地上五罐,道:“不够下官让家里再腌一些,回头——”
钟大监笑的打断谢行俭,耐人寻味的呵气:“朝考才结束,谢大人过两天批卷子有的忙,怎好让谢大人为了这点吃食到皇宫忙进忙出。”
谢行俭盯着一脸坏笑的钟大监看了几秒,眸光闪了闪,喊住正准备离开的居三:“去把少夫人请来。”
居三愣了愣,领命飞奔到主院将罗棠笙带到谢行俭面前。
罗棠笙见钟大监又坐回了客厅,心下诧异,面上却不表,上前询问找她做什么。
“皇后娘娘送了一箱珠玉楼时下新出的首饰给你,棠笙你可别小气了,怎么着也拿出点回礼。”谢行俭背着钟大监朝罗棠笙递过来一个眼神。
罗棠笙心思透亮,扬起一抹端庄的笑容,附和道:“正是呢!只不过皇后娘娘凤仪万千,小妇人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手配的上娘娘,大监可有好主意?全凭大监做主。”
“少夫人果真是爽快人。”
钟大监缓缓道:“京城的回萝礼一向讲究送人心坎上,娘娘听说少夫人素日喜爱收藏稀罕的首饰,便叫咱家满京城的搜罗好物送给少夫人,原就是逗少夫人开心的,只不过娘娘身边的小殿下这几天,天天馋着要吃糖腌酸梅,娘娘让御厨做了不下二十来样梅子,可就是没一道合小殿下的心。”
钟大监神色和善的竖起拇指:“后来一打听,原来小殿下吃了谢大人的东西,真真是好东西,一连十几天让小殿下念念不忘。”
话不能说满是皇宫中人的习惯,钟大监耳濡目染学了十成十,但这样拖拉的说话方式,可把谢行俭急坏了。
“棠笙,这梅子是你亲自腌的,既然小殿下喜欢吃,你就将法子告诉大监吧,到时候娘娘就可以随时随地做给小殿下吃了。”
一口气说完,谢行俭舒服的一逼。
钟大监抱着佛尘,笑着点头。
几千两的首饰换一个糖腌梅的方子,且交易对象还是皇后娘娘,这笔买卖划算的不得了。
罗棠笙立马喊人准备笔墨纸砚,刷刷几下将方子写给钟大监。
钟大监满意的离开,临走前还神神秘秘的看了一眼谢行俭。
谢行俭被钟大监满面白.粉的瘆人笑容看的心尖发颤,这宫中的太监是真的不知道他们笑起来像地府的白无常吗?
钟大监走后,王氏听儿媳说皇后娘娘送首饰过来就是为了换一张吃食方子,当即笑开了花。
“棠笙那梅子做的确实味道不一般,好吃的很!”王氏丝毫不吝啬的夸奖,“可再怎么好吃也值不了几千两吧,啧啧啧,到底是皇家富贵,银子堆成山咯。”
“天底下的爹娘为了哄孩子开心,多少银子都愿意出。”谢行俭笑吟吟道:“这人又是皇后娘娘,自然是小殿下要什么,娘娘就帮他寻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月亮。”
“当娘的当然疼儿子啊。”王氏颠了颠怀里胖墩墩的娃娃,笑道:“当的爹也如此,昨儿团宝要骑小马,你爹还专门砍了木头做给他。”
“亲生爹娘对孩子当然尽心尽力。”罗棠笙声音里略显失落,转而绞着帕子缓过神来,淡淡道:“但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可不是小殿下的亲娘,娘娘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错了。”
谢行俭和王氏一头雾水,齐声道:“不是亲生哒?”
罗棠笙点头,轻轻道:“如今协理六宫的皇后是继后,而小殿下是前头皇后所生,只不过前皇后福气薄,生产时遭受血崩…只留了小殿下就撒手人寰了。”
谢行俭上辈子看了太多后宫争宠的故事,当即眼神复杂的瞥向他娘,随后又转向罗棠笙:“你们说,皇后娘娘为了一份吃食方子,竟这般大张旗鼓的让钟大监去珠玉楼搜罗首饰送给你,会不会是想捧杀溺爱小殿下啊?”
“一来全了自己疼爱嫡子的贤良名声,二来还能让皇上以为小殿下是个贪吃的饭桶,此举一箭双雕——”
王氏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罗棠笙笑的前仰后合:“夫君说什么胡话呢!皇后娘娘对小殿下可是真心的,你可别冤枉了好人。”
好人?
谢行俭不以为然的咋舌,他可不认为天底下有继母能真心善待嫡子,且这个嫡子身份特殊,日后说不定还会和继后的儿子争夺皇位。
“夫君这回真的错怪皇后娘娘了。”罗棠笙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抹尽泪花后,罗棠笙这才坐下来说起宫中这位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