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交代秋云带魏席坤去见谢长义和王氏, 自己则往会客的前院走去。
入了夜, 环形的走廊上挂了几盏红灯笼, 谢行俭才踏进前院, 就在朦胧的烛光下看到一人影, 此刻那人正站在走廊尽头背着手欣赏天边的圆月。
“逸壮兄——”谢行俭欣喜上前, 拱手笑道, “你今夜怎么有空来我这?”
走廊尽头站着的人闻言转过身,此人面容普通却浑身透着一股正气,这人便是在翰林院坐在谢行俭旁边的张怀兴张检讨, 表字逸壮。
谢行俭当初听到这个名字时,蓦然就想起李白的“俱怀逸兴壮思飞”,真真是应了景, 瞧瞧张怀兴身后挂着的那轮圆月, 谢行俭不由自主的吟诵出下句:欲上青天揽明月。
“谢大人好才情!”张怀兴当即拱手,笑着大步踏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 前人之作, 借来一用罢了。”谢行俭认真解释。
张怀兴忍不住嘴角弯起来, 继而道:“今夜多有打扰, 还望谢大人见谅, 实在是家母这几日催促的厉害, 说让我问问宅院的事,不巧白天忘的没影,等散了衙才想起来, 转头再找谢大人时, 一时又找不到人,不得已我只好上门来。”
谢行俭眼神微动了一下,抬手请张怀兴进去,边走边笑道:“逸壮兄只管当这里是自己家,来了就进去坐坐,怎好站在外面晾风。”
又转头吩咐秋云将他的晚饭送来,说他今晚不去陪王氏他们吃了,也叫爹娘和罗棠笙莫要等他。
秋云福了一礼,正准备出去时,谢行俭喊住秋云,笑说张怀兴匆匆从翰林院而来,想来此刻是饿着肚子的,便让秋云多上一份饭菜,又问张怀兴吃食上可有忌口。
张怀兴抚着下巴上的细短胡须,哈哈大笑:“年幼时草根树皮都啃过,何来忌口?”
谢行俭跟着笑,挥手让秋云下去准备,张怀兴拦住秋云,犹豫了一下,结巴道:“上月吃谢大人的喜宴时,尝了一口美酒,如今回味起来唇舌香甜,不知、不知……”
谢行俭眨眨眼,会心一笑,对秋云道:“我爹院子下埋了酒,你让居三挖一壶给张大人送来。”
秋云点头应是,张怀兴见状大手忍不住在嘴角摸了一把,谢行俭眼尖的瞟到张怀兴一听送酒来还咽了咽口水。
他笑着摇头,不成想在翰林院做事一板一眼的张检讨竟然是个嗜酒之人。
*
秋云很快将饭菜端了进来,又给谢行俭和张怀兴各自倒了一杯酒,谢行俭作为东道主,二话不说举起酒杯先敬了张怀兴一杯,烈酒入喉,辣的谢行俭眯起眼睛,咽下去后,整个人就像踩在软和的棉花云朵上似的,舒服至极。
“好酒量!”张怀兴随即跟着闷了一盅,放下酒杯以后,对着谢行俭赞不绝口。
“当日喜宴上谢大人忙着陪客,我只远远的跟着众人敬了一杯,都没机会和谢大人好好的喝上一顿,来来来,再来一杯——”
谢行俭忙掩住杯口,昂首道:“如牛饮水般喝酒容易醉,咱们私底下浅酌两杯即可,何必将彼此灌的烂醉如泥。”
他话说一半顿了顿,随即笑开:“少喝为好,清醒点好说话,逸壮兄入夜来访定是有事要说的,醉了胡言乱语我可不听哦。”
张怀兴笑着点头,身子却站起来给两人斟了酒,谢行俭视而不见,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
秋云盛上的菜肴多以绿色蔬菜为主,时下七月是京城一年中种植蔬菜最狂热的季节,什么辣椒、茄子、豆角、丝瓜等等,吃都吃不完。
听他娘说,罗棠笙手底下有座庄子是专门拿来种植蔬菜的,每日送来谢家的瓜果蔬菜堆成小山,剩下的便叫庄子上的人抬出去卖,每日家里不用出去买菜便也罢了,竟还能通过卖菜赚点进账。
夏季的蔬菜是吃一茬,新的菜立马又长出一茬,似乎无穷尽,因而谢家每顿桌上都有蔬菜,今日也不例外。
张怀兴又饮了一杯,放下酒盅后举着筷子踌躇不定,见谢行俭吃的欢,又想起一路进来时院内的简朴,夹了一筷子辣椒炒丝瓜进嘴,边嚼边轻轻喟叹道:“世人总说翰林院有三清,原我只知清贵二字,却不想在谢大人这里看到另外两清。”
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推门进来的是罗棠笙身边的汀红。
汀红款款走近桌前,福礼后说夫人命她添两个菜,待汀红将手中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四盘肉食后,谢行俭眼睛都直了,嚯,全是硬菜。
他唔了一声,举起杯子看向张怀兴,笑道:“逸壮兄见谅,是我的疏忽,有酒无肉算慢待,罪过罪过,我且喝一盅赔罪。”
说完扬起脖子饮完杯中酒。
张怀兴开怀大笑,端起杯子痛快地喝了一大杯。
喝完后,张怀兴认真道:“谢大人可别误会,刚才张某提及三清,并没有丝毫讽刺大人的意味,不过是看谢大人平日过的朴素,不免调侃一二,众所周知翰林院清贫、清苦,但仔细瞧瞧,那些入了翰林院的人,谁不是费尽心思的捞银子?能真正过上三清日子的人,现在已经少之又少了。”
谢行俭喉咙火烧的疼,吃了几筷子秋云端上的茄子羹才稍稍压下辣味。
转头招呼着张怀兴多吃些,热切的笑道:“逸壮兄的意思我懂,但终究是我的疏忽,至于逸壮兄说的三清……嗐!如今盛世当头,谁还守着清贫苦日子过活?”
张怀兴夹了块肉进嘴,含糊不清的道:“谢大人说的在理,咱们寒窗苦读多年,为的就是一朝吃喝不愁,倘若做了官还跟和尚一样吃素,未免没意思。”
说着,张怀兴眼珠子往桌上的几盘蔬菜打转,乐呵道:“我瞧着谢大人颇为喜欢吃素食,莫非是有讲究?”
谢行俭咀嚼的动作一顿,使劲的咽下嘴里的炭烧辣椒后,他忍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讲究?这话说的他像和尚一样!
笑的太过,才咽下的辣椒险些呛到了喉咙,张怀兴也跟着笑,起身拿起酒壶倒酒给谢行俭顺气。
谢长义埋在院子里的酒入口辛辣发苦,谢行俭接过张怀兴递过来的酒水,当下是喉咙发紧也就没想许多,喝下去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全是酒,顿时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一样,“蹭”的一下炸的谢行俭两眼冒星星。
谢行俭自认酒量还可以,但这样的烈酒,这样毫无忌惮的接连喝两杯,即便是酒中仙,也会醉醺的两脚发颤。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张怀兴吓了一跳,忙放下筷子拍谢行俭的后背,谢行俭被拍的就差呕出来,好在外头守着的秋云听到动静,忙倒了杯冷茶过来给谢行俭漱口。
“不碍事。”谢行俭丢下拭嘴的帕子,将张怀兴按回椅子,笑道,“从前人人都说我酒量了得,如今到了逸壮兄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惭愧啊——”
张怀兴听了大是兴味,又自斟自饮的喝了两盅,谢行俭见张怀兴喝了这么多酒脸都不红,心生佩服。
这种喝酒不上脸的,才是角逐酒桌的厉害人物。
他索性将酒壶推向张怀兴,略带歉意的道:“逸壮兄且敞开膀子喝,我明日还要去大理寺,可不能醉酒误了事。”
张怀兴理解的点头,经谢行俭这么一说,喝酒喝上瘾的张怀兴这才想起今夜过来的目的。
“谢大人,”张怀兴放下酒杯,眼角轻轻上挑了下,朗声道,“你我也不是昨日才相识,我有话就直说了,我娘看上了大人这栋宅院,不知大人出价几何?”
冷不丁被问价钱,谢行俭抬眸打趣道:“听逸壮兄话里的意思,莫非随我出价?我是穷乡僻壤走出来的人,最是看中银子,若要我开口,怎么着…也要万两银子打头吧?”
“无妨。”张怀兴豪气的往后一躺,单手搭在椅背上,笑的甚为玩味,“大人只管开口,我即便是砸锅卖铁也会存够银子,谁叫我娘看上了大人这栋院子呢,古有老莱子古稀之年彩衣娱亲,今朝我便效仿一二,花个万两银子逗亲娘一乐也是好的。”
“可别介!”
谢行俭听的一脸燥,直说道,“便是你能拿出万两银子,我也不敢接啊,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不晓得该如何传我的谣呢!你且看着,我要是收了你万两银子将屋子卖给你,只需两三日,朱雀街这边的大街小巷,一定会有很多人编出一串串的小调油诗,嘲笑我这个泥腿子状元郎见钱眼开!”
张怀兴则表现的无所谓,戏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行俭挑了挑眉,道,“你我同在朝为官,我岂能将市值八千两的宅院哄抬成万两卖给你,这事若是成了,我像个什么话!岂非太没人情味?再说了,逸壮兄家的老夫人日后四处打听,得之周围房价比我家低一些,老太太一时有什么不高兴的,出了差错,我拿什么赔?”
谢行俭说着摇摇头,自顾自的倒了一盅酒浅啄,笑道:“与其惹老太太不悦,我索性便好人做到底,按周边的价钱一口价说给你,逸壮兄觉得呢?”
“八千两?”张怀兴眼睛放光,慢慢的从靠倒的椅背上直起身,笑道:“谢大人可当真?”
“我能骗你不成?”谢行俭接话,说着拿起勺子,从桌上的鸡汤碗起盛出小半碗清汤,慢慢拿勺子拨动着碗里细碎的鸡肉,抬眸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张怀兴,笑了笑没再说话。
月上梢头,桌上的一壶酒已经喝了大半,张怀兴见谢行俭已经不沾酒了,想了想便也歇了杯子。
忽而,张怀兴笑道:“谢大人是真不知还是……”
谢行俭疑惑的看过来,张怀兴放下筷子,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谢行俭,缓缓道:“朱雀街的宅院,我才上京城的时候就过来打听过,只不过那时候家母还未上京,我忙着会试,便对买宅院的事没怎么上心,等家母过来开始寻摸宅院时,合眼的院子大多都已经卖出去了。”
张怀兴说着脑袋往前倾,比了个手势,咧嘴笑道:“七千两!谢大人,两个月前朱雀街的宅院就要七千两了!这会子,七千两是买不了咯”
“这事我知情。”
谢行俭舔舔嘴角残留的浓香鸡汤汁,舒展开眉头:“年初朱雀街里来了一批书生租住,许是这边风水好,老天爷似乎格外眷顾朱雀街,据我所知,但凡住在这边的举人,最差也落了个同进士,就因为这个原因,这边的房价紧跟着水涨船高,毕竟这年头谁家不有个拿笔写字的读书人?都想住进来沾沾喜气。”
“岂止!”张怀兴抚着胡子满脸堆笑,拿眼睛斜睨着谢行俭,意有所指道:“今年朱雀街出了个状元啊,那些如夫人算不得什么,大头还是在你身上,听说,这些天来大人家看宅院的,每日不下三四家?”
谢行俭笑而不答,张怀兴瞧出了谢行俭的默认,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今个之所以入夜过来,就是怕夜长梦多,谢大人看在我诚心实意买宅院的份上,便将这院子卖给我吧,也别说八千两,外头但凡有个人过来买,都少不了万两银子。”
张怀兴见谢行俭只顾着喝汤没出声,犹豫了下,弓着背凑过来,又比了个手势,低声道:“一万一千两,官府过户的红契银子另算!”
谢行俭微微惊讶,红契另算的话,张怀兴可要另掏不少银子。
张怀兴见谢行俭心思沉了沉,又有动摇的迹象,搓着粗大的手掌,忐忑的问道:“谢大人若觉得不妥,再加一千两,如何?”
“确实不妥。”谢行俭望着张怀兴,幽幽开口。
张怀兴闻言大吃一惊,他在翰林院虽跟谢行俭交情不是特别深,但对谢行俭的为人,他有提前调查过。
谢行俭出生在南边靠近山区的小村落,祖辈出过读书人,但不知为何断了线,直到谢行俭这一代,谢家才渐渐起了来。
张怀兴琢磨着农家孩子从小吃尽了苦头,当了官后对银子稍微有些贪心可以说的过去,但他出价一万一,且红契银子他自己出,怎么谢行俭还嫌少?张怀兴不由黑脸,要他说,谢行俭这胃口有点大。
宴饮间气氛有些冷凝,谢行俭见张怀兴黯淡了眼神,他轻笑了两声,大声埋怨道:“你进门时还说你我是相熟的,却不想你心里是在埋汰我,我说不妥的意思是你出价太高,我不敢卖给你。”
“我以为你觉得价钱低了……”张怀兴脸色泛红,一双眼睛像看了怪物一样看着谢行俭,纳闷的嘀咕:“谢大人吃素,又不爱黄白之物,莫非真的修了佛?”
谢行俭真的被张怀兴的神奇脑回路弄的哭笑不得,他觉得他有必要说一说他吃饭的习惯,不然张怀兴真的把他当和尚看待了。
他叹了口气,逗笑道:“和尚不沾酒,你才给我倒了一大杯酒,呛的我连声咳嗽,你忘了?”
张怀兴讪讪的摸摸头,悠悠然道:“和尚也有酒肉和尚,谢大人可能是酒肉和尚也说不定。”
谢行俭气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张怀兴是不是喝醉了酒,怎么总想着他是和尚的说法,有成了亲的和尚吗?
谢行俭不想跟张怀兴纠结这个话题,遂单刀直入道:“我说话向来不反悔,说好的八千两卖给你就八千两,没得道理让你花一万一,你要买就拿八千两过来,这事就这么定了。”
张怀兴当即站起身喜笑颜开,直呼谢行俭将翰林院清贵二字发挥到了极致,三千两的差价说砍掉就砍掉。
谢行俭笑眯眯的让居三将书房里的文房四宝拿来,写了一份保证书给张怀兴,大致内容是等谢家搬到状元巷后,朱雀街的这栋宅院将以八千两的价钱转给张怀兴。
两人现场按了手印,张怀兴乘月而来,高兴而去,临走前还大着舌头拽着谢行俭不放,笑说下回还喊谢行俭喝酒。
好在谢家门外停了张家的马车,出了门后,张怀兴的小厮立马上前将人扶进车里,伴着月色离开了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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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行俭将按了手印的保证书拿给他爹谢长义看,王氏正坐在里间哄团宝睡觉,猛然听到宅院被卖了出去,急忙走出来追问卖了多少。
“八千两?”王氏丝毫不惊讶,反倒觉得卖的有点亏,嘟囔道:“前天还有人上来问价钱,都出到了一万两,小宝你干嘛这么急的卖给别人,再等等说不定还能多赚点!”
谢长义瞪了眼王氏,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宝他又不是傻子,八千两和一万两,孰多孰少他会不清楚?小宝卖八千两肯定有他的道理,小宝,你说对不对?”
“理是这个理。”王氏皱眉,“可白花花的银子丢了,我这心里不舒坦。”
“还是爹懂我,”谢行俭拉着王氏坐下,双手替王氏揉捏肩膀,哄着王氏:“娘别气,咱们家如今不缺这三千两,我之所以八千两卖给逸壮兄,一来他是儿子在翰林院的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若是以一万一的价钱卖给他,虽说是他先开口的,但保不齐他日后想起这件事心里反悔。”
“这有什么好反悔的,他自个要出一万一的啊。”
王氏嗤了一声,挪着屁股背对着谢行俭,气呼呼道:“小宝你可别以为自己手头上如今有了点闲钱就瞎胡闹,十年前,咱们家一个月三十两都拿不出来,你现在才当了官就开始大手大脚了,三千两呐,又不是个小数目,搁林水村,谁家有三千两?但凡家里有个一千两的存银,一家子腰背都挺着直直的,谁见了不称呼一声老爷夫人好?”
“娘!”谢行俭无奈的扳正王氏,见王氏依旧撇着嘴生气,他忙接过身后罗棠笙端来的甜花茶,王氏说了一大串的话,嘴皮子早就干了,只好半推半就的接了杯子喝起来。
谢行俭微笑着站起来继续给王氏揉肩捶背,解释道:“娘,三千两是不少,但这亏咱们必须吃。”
“啥子意思?”王氏急得立马合上茶盖,白瓷碗发出叮当响,一旁默不作声的谢长义闻言也跟着疑惑的看过来。
“小宝,你说这话爹不懂,什么叫咱们必须吃亏?”谢长义插了句嘴。
“对啊!”王氏忍不住咋舌,“你娘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明知是亏还要吃的。”
汀红适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给谢行俭,谢行俭坐下来后笑的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