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过饭后, 谢行俭和林邵白绕去后院烧了壶醒脑茶, 才进来准备继续写文书时, 就听一帮庶常围在一块唉声叹气。
见谢行俭走进来, 李庶常眼珠子一转, 随即阴阳怪气的哼道, “这两天谢修撰要累坏了吧?大理寺和翰林院两头跑, 真真辛苦。”
谢行俭皱眉,回想起张检讨说过的话,遂看了嚣张跋扈的李庶常一眼, 淡然道,“为臣子者,替朝廷分忧是荣幸, 何来辛苦一说, 不过翰林院写好的文书到底是大家的一番心血,无缘无故的掉进水缸里, 诸位心里肯定不好受, 这两日确实要辛苦一二, 也好赶在诞辰大典前呈送上去。”
李庶常冷冷的笑了两声, “谢修撰倒是会说话, 只这文书任务繁重, 岂能三日内完成?”
“那你想怎样?”谢行俭面无表情,干脆道,“翰林院这届班底一共三十六人, 这么多人团结一心, 有什么难处不能击破?”
“众人齐心协力自然万事不难。”李庶常面对着众人,笑的讽刺,“怕就怕有人偷懒,借口手头上有其他重要的事推脱…都说劲要往一处使,假若有人偷懒耍滑,即便翰林院是有七十二个人,也于事无补。”
“李庶常此言在理。”谢行俭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李庶常,忽而放下茶壶,朝众人拱手,诚恳道,“前段日子多谢诸位的体桖,翰林院文书的收尾都是大家在忙,本官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同僚们立马回礼,虽有些人嫉妒谢行俭被杜大人区别对待,但人家官阶终究高他们一截,谢行俭对他们行礼,他们不敢不站起来。
李庶常心里隔应的厉害,咬紧牙龈,双手随意的搭着行了个礼,腰都没弯下。
谢行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咸不淡道,“诸位切勿多礼,这回咱们翰林院遭殃,本官身为修撰,理应承担大半的责任,不若这样,文书的前半章由本官来写,后半章以及收尾由诸位分担如何?”
谢行俭佯装羞赧,笑道:“不怕诸位笑话我,实在是翰林院的文书本官只参与过前半章,因而对这部分熟悉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焦虑的眼里顿时略过喜色。
“这样不妥吧?”有人按耐住欢心,小心推辞道,“文书足足有七八十张纸卷,谢修撰一人完成前半章,这这…太多了…”
“就是啊,谢修撰万万不可这般苦了自己,何况大人身上还有大理寺的担子,您还是多顾着那边吧,翰林院有我们在,不会出错的。”
说这话的是一位姓朱的庶常,谢行俭视线轻轻的落在朱庶常身上,朱庶常被谢行俭盯看着发毛,讪讪的往后退了几步,笑说自己不会说话,望谢行俭担待。
李通许见朱庶常败下阵来,搁心里狠狠的骂朱庶常连猪都不如,人家谢行俭一个字没说,你倒好,自个哆哆嗦嗦的将话抖了出来,打量得在场的人听不出来你在嘲讽谢行俭?
众人见谢行俭对朱庶常的出言冒犯并不计较,大伙脸上顿时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他们是谢行俭,哪里受的了别人的冷嘲热讽。
一番自我疏通后,众庶常叹了口气,围着谢行俭真心实意的劝慰起来。
“让谢修撰一人承担前半章,委实不妥…”
话还没说完,李通许截走话头,嗤笑道,“谢修撰能开的了这口,自然是能将文书前半章如期完成,又不是咱们逼谢修撰这么做的,你们多嘴干什么?”
说着,李通许笑着灿烂,面对着谢行俭,温声道,“谢大人的本事,我等都看在眼里,谢大人能在半个月内一个人挑起大理寺文书的担子,自然也能将翰林院的事担的稳稳当当,下官先在此谢过大人了。”
“好说好说。”谢行俭笑眯眯的道,“大家要在翰林院共事三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众人纷纷点头,均躬身过来跟谢行俭说话,谢行俭见大家对他的态度有转变,颇感满意,略一颔首,见李通许面色不虞,打趣道:“李庶常为翰林院也操碎了心啊,听旁人说,文书的收尾是李庶常一人扛着,要说辛苦,当属李庶常…”
李通许虽人品不太好,但有一说一,他的文采确实不错。
李通许听谢行俭跟周围的人夸自己,当即挺直了肩膀,正欲和大家侃侃几句时,谢行俭撩开衣摆坐下,呷了口苦茶,冷不丁道,“李庶常为了替咱们翰林院着想,跟杜大人提出重新检阅文书,这般缜密心思,呆在翰林院这种整日与书本打交道的地方,着实有些屈才,本官有幸在大理寺呆过,觉得像李庶常这样能瞻前顾后的人,似乎更合适大理寺亦或是刑部,毕竟审问犯人,谁不需要心思多的人?”
众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一直不做声的张检讨挪挪屁股,站起来拍掌大笑。
“李庶常为人谨慎,处处为翰林院着想,若不是李庶常找上杜大人,咱们兴许还发现不了文书上的错误。”
谢行俭再次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上午听张检讨说李通许确实在装盒的文书中,发现了一两处无伤大雅的错误。
朱庶常见好兄弟被人抬出来恭维,笑道,“可不是嘛,李兄为了此次庆贺文书花了不少心思,接连从头到尾检查了三回,功夫不负有心人,嘿,这文书里头果真有错误。”
谁知有人撇嘴,“李庶常真有闲心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倘若李庶常不去找杜大人重新拿回文书,文书岂会掉进水缸?”
“好心办坏事。”又有人呸了一声,埋怨道,“李庶常明知这四周都是水,怎么不留心些?”
有聪明的人忽然冷笑道,“好端端的,李庶常为何要连夜在文书里挑错?这皇家的史官笔下都会出错,李庶常又何必这么较真,还一口气检查三回,有这细心的功夫,为何离开时不好生放置文书盒子?偏偏将这般贵重的盒子放在大方桌上?”
李庶常脸一黑,急言辩解道,“昨日累的很,检查后我便没在意,随手放在了大方桌上,我也没想到盒子会滚进水缸……”
“你当然没想到。”张检讨面露讽刺,沉声喝道,“杜大人为人求稳重,所以才信了你的话,说要仔细的检查文书可有纰漏,你且说说,你查出了什么纰漏,是字写错了,还是句式不顺,亦或是哪句话犯了忌讳?”
李通许涨红了脸不说话,一旁的朱庶常开始送队友上西天了。
“张检讨这话是什么意思?”朱庶常愤愤不平道,“李兄连夜找出文书中的错误,大家不感谢李兄,反而倒打一耙做甚?”
张检讨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朱庶常,冷漠道,“那你说说他找出了什么错误?文书收尾时大家都仔细看过了,用的着他李通许假惺惺的再检查吗?难不成我们这么多人都不如他一个李通许?我们这么多人都发现不了的错误就他李通许能发现?这话说出去谁信?”
朱庶常吃逼不过,缩着肩膀躲回位子不说话。
李通许气的火冒三丈,张检讨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一脸厌倦道,“李庶常是二甲吊尾巴进的翰林院,手中有几两本事,难道自己不清楚?说什么文书中字写错了?哼,真真是书读少了丢脸!”
“那几个字本就写错了!”李通许理直气壮道,“下官好心好意的找出错误,张检讨怎能这样说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我昨夜在翰林院熬了一宿。”
张检讨翻了个白眼,哼道,“你还好意思说苦劳?若不是你吃饱了撑着找杜大人拿文书,文书能掉缸里?”
“你——”李通许脸色惨白,依旧哽着脖子倔强的抬着下巴,“我找出了错误这是事实——”
“事实个屁!”张检讨回过头骂道。
置身事外的谢行俭被张检讨喷了一头的口水,他默默的拿出帕子擦擦脸。
这间屋子只坐了十几位翰林人员,谢行俭身为从六品的修撰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在这些人里头,确是老大一枚。
眼看着李通许握紧了拳头,而性格爆戾的张检讨也不遑多让,一双眼红的怖人,谢行俭心知此刻他不得不站出来阻止。
杜大人早上才进来训斥过,如果李通许和张检讨现在打起来,杜大人肯定会找他算账。
再说了,翰林院的文书还没着落呢,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动起手来,若是有了意外闪失,那他们又会缺了两名工作人员,到时候文书真的完成不了,他这个领头修撰怕是要吃苦头咯。
“吵什么吵!”谢行俭板起脸,对着围观吃瓜的庶常们呵斥道,“刚才一个个的着急文书完不成,怎么现在有闲心站这?还不赶紧坐回去!”
众人脸色泛青,好些三四十的男人虽不满谢行俭这么个小屁孩在他们面前逞威风,可想想谢行俭的官位比他们高,顿时泄了委屈乖乖的回到工位。
谢行俭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通许,眼睛眯了眯,缓缓道,“李庶常这回做的确实不该。”
李通许瞪眼看过来,脸色气得已成酱紫色,讥讽道,“下官从文书中找出错误是事实——”
谢行俭看着满脸怨气的李通许,哼道,“张检讨真没冤枉你,你若不信回去查查京城的地志,上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载了有关庆典礼仪,咱们写的梁上飞燕还是太上皇当年亲自批的一首舞曲,根本就没有触犯太皇上的名讳,且咱们特意提梁上飞燕,只不过是缅怀太上皇当初替这首舞曲赐名,本是好意,却被你改掉了,这会子你还敢说你没做错?”
李通许脸唰的一下通红,他当时看到文章中提到“梁上飞燕”还乐了半天,因为当今的太上皇姓王,单字梁,若文书中敬献“梁上飞燕”舞曲,岂不是犯了太上皇的名讳?
谁知,“梁上飞燕”竟然有这么一个故事,太上皇亲自赐名,谁还敢说犯了忌讳?
李通许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还好这份文书被他丢进水缸里了,如果就这么呈送进宫,倘若太上皇发现文书中的“梁上飞燕”被他改了名,他岂不是要倒大霉。
李通许吓的冷汗直流,索性也不针对谢行俭了,红着脸感激谢行俭提醒。
正准备转身回位子时,谢行俭突然走近李通许,凑在李通许的耳边说了两句话。
李通许心里还在为擅自修改“梁上飞燕”的事惴惴不安,猛然听到谢行俭的话,吓的双脚一软,瘫倒在地的瞬间,谢行俭眼疾手快的将人扶住,笑眯眯的拍拍李通许的肩膀,嘱咐他小心些,别崴了脚。
待李通许战战兢兢的离开后,张检讨问谢行俭跟李通许说了什么,怎么把人吓成那样。
“能说什么?”谢行俭笑得执起笔,“朱庶常和李通许是好友,李通许做的事想必朱庶常多少都知道些,你说如果朱庶常多嘴往外说几句,李通许毁文书的事还能瞒得住吗?”
张检讨一惊,低声道,“李通许这人别看他是个君子模样,实则心狠手辣的很,你这么提醒他,他肯定会对朱庶常下手。”
“朱庶常的性子不适合官场,即便没有李通许,朱庶常也不会在翰林院呆很久。”谢行俭笃定道。
朱庶常口无遮拦的性格在官场很吃亏,京城官场波诡云谲,像朱庶常这样的小白,确实不太适合呆在这,别看眼下毫发无伤,呆久了肯定会遭人迫害。
至于谢行俭为何要将朱庶常送给李通许处置,主要是因为他想给李通许一个机会。
倘若李通许连对他亲如兄弟的朱庶常都能下狠手,他也不必对李通许手下留情。
翰林院文书被毁一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如果李通许还留有一丝理智放过朱庶常,文书的事他倒可以息事宁人。
*
下晌休息时,隔壁屋子的林邵白找到谢行俭。
谢行俭刚好有事也要找林邵白,两人挑了一处安静的亭子坐下。
林邵白带来的消息有两个: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
谢行俭成了亲,算是半个成年人,成年人才不做选择,对于两个消息,他当然要听……好消息。
“田狄能歇手。”林邵白欲言又止,“不过……”
谢行俭品了口苦茶,心尖上的苦味泛开。
“田狄可愿见我?”谢行俭问道。
林邵白摇头,谢行俭诧异,“他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林邵白道,“田狄见我都是偷偷摸摸的,何况是你,你上回说的没错,田狄针对罗家的事的确有蹊跷,昨夜我与田狄好不容易碰了面,才得知田狄找罗家报仇是有人指使。”
谢行俭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件事真的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