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俭掀帘子进去, 弯过一条走廊, 宽敞的正厅内站满了乌泱泱的翰林庶常, 此刻皆低着头, 丧气的承接着来自杜大人的滔天怒火。
人太多, 谢行俭和林邵白压根挤不进去, 只好落脚在门框处, 他俩今日进来的有点晚,好在前面有这么多同僚帮忙挡着身影,所以他们迟来些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倒免了杜大人的一遭训斥。
透过人群缝隙,谢行俭眯着眼往前瞥,只见杜大人双手撑着膝盖坐在太师椅上, 头上带得着蓝宝石官帽不知何时歪斜到一边都没注意到, 宽方脸上泛着一团不正常的红晕,只瞧这一眼, 便知杜大人刚发过脾气。
杜大人见面前一堆活鹌鹑怂耷着脑袋不说话, 气得手指发抖, 咬牙切齿得将桌子锤得砰砰直响, 许是杜大人将毕生能骂出嘴的污秽词语都说过了, 这会子愣是一个字都没讲, 只顾着愤怒敲桌面叹气。
谢行俭默默的收回视线,胳膊肘推了下旁边的张检讨,悄声问道, “杜大人这是怎么了, 为何火气这么大?”
张检讨看了眼一旁的谢行俭,手捂着嘴小声支吾道,“谢修撰有所不知,翰林院将要呈送给太上皇的庆贺文书被毁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林邵白惊恐的“啊”得一声惊叹尖叫,谢行俭急忙用手捂住林邵白,不想林邵白的声音还是在屋内乍响,众人的目光猛然聚集到门口。
谢行俭松开手,和林邵白躬身问候杜大人,杜大人眼皮子一撩,胸中的怒气正找不到发泄点,这下好了,林邵白撞上枪口,顿时成了杜大人发泄的对象。
“翰林院历来是朝廷养才储望之所,修书撰史,起草诏书,无不要人时刻忙着,瞧瞧,如今太阳都爬老高了,还有人腆着脸姗姗来迟,打量着翰林院是你家不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杜大人是翰林院的老人,他一发火,整个翰林院都要抖三抖。
林邵白心知杜大人是在拿他撒气,他觑了眼墙壁上挂着的拱形沙漏,眼下辰时未过,他今日来的虽不算顶早,却也没迟到。
不过,他可不敢跟杜大人顶嘴,三年后能不能顺利留馆,全看杜大人的意思,倘若这时候得罪杜大人,日后他在翰林院定会被穿小鞋,略略思虑后就知道这么做有些得不偿失。
林邵白心思转的飞快,趁杜大人怒气再次席卷上头时,他故作慌张的跪倒在地,诚恳的请求杜大人见谅,并保证日后不会再犯。
林邵白的话真挚有感情,加之这一个月来,林邵白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众人见林邵白被杜大人怪罪,纷纷出声求杜大人息怒。
杜大人一口郁气疏散后,渐渐的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迁怒旁人,便抬抬手让林邵白起来。
杜大人闭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再过三日便是太上皇的诞辰,诸位好生想想吧,如今庆贺文书被毁,咱们翰林院该如何应对?”
“能如何,左不过重新写一份。”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朱庶常这话未免言之轻松,”有人摇头道,“朝廷各部当属翰林院的各位最擅长文词,故而每逢宫中贵人有诞辰,都是翰林院呈送上去的庆贺文书最厚最为华丽,今年也不例外,咱们先前为了准备这份庆贺文书,足足赶了半个多月,如今只剩下三两天的时间,根本就来不及重新再写一份。”
“就是啊,”又有人道,“六部都知道往年咱们呈送的庆贺文书是最惹眼的,今年庆祝诞辰的主儿又是太上皇,咱们难道能偷懒少写一点?这要是传出去了,太上皇会如何看待翰林院,定以为翰林院不敬他老人家!”
“对对对。”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今年翰林院呈送上去的庆贺文书一个字都不能少,否则拿出去不就丢脸嘛!”有人双手交叠羞愤的拍起来,“按理说今年轮到太上皇整岁大寿,咱们这些文翰之林更应该多多上书臣子的一番心意。”
“李庶常说得对,不能少是必然,且应该多备几份,以表咱们对太皇上的……”
“多多多——就知道多!”
杜大人哽红了脖子,目光森冷,连声骂道,“谁让你们说这些的?耍嘴皮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如今翰林院一份庆贺文书都交不出来,哪来的脸说多备几份!一份都拿不出来,你们就等着脑袋点地吧,还聊表心意?想聊是吧,去和阎王爷聊去啊。”
众人面红过耳,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谢行俭见状由衷感慨,有一群喜欢夸夸其谈的猪队友实在是……
杜大人气的满屋子踱步,甩袖道,“还剩三天的功夫,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哪怕是这三天不吃不喝,也要给本官重新赶制出一份庆贺文书。”
“这怎么来得及!”有人斗胆抬头,诉求道,“大人,即便咱们三天日夜兼程也写不出来啊。”
底下顿时一片哀嚎,杜大人翻了个白眼给他们,哼笑道,“写不出来?那正好,咱们就空着手去太上皇的诞辰大典便是。”
“不可!”李庶常讪笑道,“大人这种玩笑开不得啊,连不擅文章的大理寺都知道请人帮忙写庆贺文书,咱们若是空手,岂非没脸?”
“这种没皮子没脸的事,用的着你来提醒本官?”杜大人一掌拍在桌上,冷笑道,“糊涂虫的东西,有这个说话的功夫,还不赶紧滚回去重新写文书!”
李庶常当众被骂,顿时额头汗水涔涔,平日里李庶常最喜捧杜大人的场子,因而自以为是的以为他跟旁人不同,在杜大人发话后,李庶常自然而然的去接话,不成想杜大人却不给他脸,直接将李庶常骂得狗血喷头。
李庶常双手撑地跪倒,被杜大人骂得一肚子气顶在胸口,在杜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李庶常赤红的眼神里露出愤恨之色,紧抿的嘴角忽而咧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容一闪而过,在场的人都忧心忡忡的担心庆贺文书,所以都没注意到李庶常的不正常。
*
杜大人离开后,众庶常皆摇头叹气的回到工位。
谢行俭的书桌和张检讨隔一条走廊,屋子里寂静安宁,入耳的只有纸卷的翻页声,谢行俭缓缓蹲下身子,拿笔头戳戳张检讨。
“庆贺文书被谁毁了?”
张检讨惊得一哆嗦,低头见问话的是谢行俭,脸色这才恢复如常。
“没说是谁毁的。”张检讨低头道,“我今日不比谢修撰来的早,我一进来就看到昨夜装盒的庆贺文书竟然掉到地上了…”
喏,”张检讨指指正前方的大长桌,上面堆码了很多书,“翰林院书籍多,除了屋子四个拐角立有水缸,一般放书的书柜下面也会摆放水缸,那日散衙大家行的匆忙,大约不小心撞了桌子,今早过来一看,才发现庆贺文书的盒子沉到了水缸底。”
“捞起来啊!”谢行俭急道,“如今外边日头那么大,晾晒下就干了,即便不能这么送进宫里,可咱们能照着文书抄一份啊。”
张检讨笑得意味深长,“谢修撰的意思大伙都明白,只不过庆贺文书被打捞上来后,里面的文书早已经湿得不成样,大家一看瞬间炸开了锅,不知是谁趁着混乱推搡了一把,众人齐齐往前倒,好不容易捞上来的文书又掉进了缸里,还被撕得稀碎。”
谢行俭眯起眼,这事怎么越听越蹊跷的很?
“庆贺文书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放在这?我记得先前完稿后,不是交给杜大人保管了吗?”
“谢修撰有所不知。”张检讨余光瞄向右前方的李庶常,冷笑道,“有人说翰林院是文章云集之地,如此仓促得将文书封盒不妥,非要大家将文书从头到尾检查一遍,杜大人也觉得谨慎些好,所以便答应这两天大家再重新看一遍文书,谁能想到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书就这么没了。”
谢行俭了然的哦一声,他这些天忙着大理寺的事,杜大人体恤他,便没安排他参与文书的收尾工作,所以对于张检讨所说的这件事全然不知情。
“你怀疑李庶常他……?”谢行俭迟疑道。
“除了他还有谁?”张检讨挖了一眼坐在那佯装奋笔疾书的李庶常,幽愤道,“前天你请了半天假去大理寺,你不在场真可惜,不然就能听到一番贻笑大方的话。”
谢行俭挪挪蹲着发麻的脚,当下来了兴致,便问那日翰林院发生了什么。
“谢修撰心真大。”张检讨皱眉,两只眼睛四下溜达了一圈,淡然道,“这偌大的翰林院,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谢行俭蹲在地上笑了笑,张检讨的暗示只说到这里就够了,接下来的故事不用听他都能猜的出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纷。”谢行俭嘲讽的看了一眼低头忙碌的众人,缓缓道,“当一个人开始嫉妒另外一个人时,恰好就是他承认别人比他强的时候。”
谢行俭说完后,慢慢的站起身回到工位,不再言语。
李庶常这人他不熟,不过因为此人在翰林院非常“活泼”,所以他对李庶常的名头也有一点耳闻。
李庶常,全名李通许,祖籍登州府,家中非常贫困,李通许能鲤鱼越农门,一举登上金銮大殿成为天子门生,算是非常励志又厉害的人物了。
翰林院朝考后,李通许以二甲吊车尾的成绩进了翰林院,贴榜后在京城还引起了一阵小骚动呢。
谢行俭原想着等他闲下来,一定要找机会认识认识李通许,毕竟励志的鸡汤多喝点没坏处。
可惜啊,他示好的手掌还没伸出去,就接受到了李通许的恶意。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玄学,谢行俭在惋惜他跟李通许的友谊“腹死胎中”时,李通许心里也在翻江倒海的扒拉谢行俭。
李通许脸色一片冰冷,心道杜大人对谢行俭果真和旁人不同,明明谢行俭今天也迟到了,怎么杜大人偏偏只批评林邵白一人。
不就是瞧着谢行俭背靠武英侯府,所以才不敢得罪吗?
李通许突然嘴角扬起讥笑,翰林院的文书被毁,大家不可能在三日内赶出来,到时候他在其中撩几把火,就不信没人不去怨恨谢行俭。
要知道谢行俭手中还有大理寺的文书要写,大理寺的文书靠谢行俭一个人操笔,想来这两天正是收尾的时刻,倘若谢行俭借此推辞拒写翰林院的庆贺文书,哼,到时候即便杜大人想包庇他,诸位同僚心里也会不痛快。
他谢行俭身上担得是翰林院的职,没道理丢下翰林院这边十万火急的事不做,而去帮大理寺收尾。
一旦谢行俭说要忙大理寺那边的事,焦头烂额的庶常们定会群起而攻之。
谢行俭的重心肯定是要放在翰林院,此时此刻谢行俭不得不将大理寺的事搁浅,从而全心全意的投身翰林院的文书。
李通许无声的冷笑连连,且不说翰林院的文书能不能在太上皇诞辰前完成,以他估计,这份文书几乎是做不出来了。
做不出来整个翰林院都要挨一顿批,李通许为了让谢行俭吃瘪,已然是不顾自己也是翰林院的一员,这一招可谓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过李通许初衷并不是想毁谢行俭在翰林院的地位,而是想一锅端掉他在大理寺培养起来的权势。
倘若谢行俭抽不开身给大理寺的文书收尾,大理寺卿木大人定不会轻易地放过谢行俭。
李通许仰起脑袋,从喉咙里呵出一口气,自顾自的笑起来。
到那时候,谢行俭就会成为没了老鹰庇佑的无毛小鸡,他倒要看看势利眼的杜大人还会不会另眼相待谢行俭。
可惜,李通许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那便是谢行俭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写完了大理寺的庆贺文书。
谢行俭现在可谓是一身轻松,当然能全身心的投入到翰林院的工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