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兄弟, 救我!”
谢行俭甫一踏进厅内, 林大山立马飞扑过来, 只见他神色惶恐, 似是后边有洪水猛兽赶他。
谢行俭一见这阵势, 眉头微挑, 林大山扑过来的瞬间, 他当即身子一拐,巧妙的躲过了林大山的张牙舞爪。
林大山见扑了个空也不生气,嘴巴一撇, 絮絮叨叨道,“昨夜回家后,小六子收到一封信, 是我爹在回雁平的路上寄过来的……”
谢行俭端坐在上, 耐心的将林大山的话听完。
“你要考状元?”饶是谢行俭早有心理准备,但听见林大山的侃侃而谈后, 还是大吃了一惊。
据他所知, 林大山自从院试后喜欢上柳家小娘子, 学业上荒废了不少, 都说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 其实读书也是如此,一到起了懒惰之心,再想拾起书本可就要花好一番心思。
林大山为了追女人, 已经两三年没有好好的拿笔写字了, 现在突然想考状元?说实话,不是他想打击林大山,确实有些难度。
“考状元是小事,”林大山眨眨眼,兴奋到无与伦比,“主要是我爹来信说柳儿家放了话,倘若我高中状元,他家就会把柳儿嫁给我。”
谢行俭一时语噎,恋爱果真使人降智,林大山难道就不怀疑他爹半路是怎么接到柳家的信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话是林教谕瞎编的啊?
不过,林大山如此信以为真,想必林教谕在写信前,已经摸清自己儿子在恋爱面前是不会转动脑子的,所以林教谕说什么,林大山就信什么。
谢行俭若有所思的瞥了一眼林大山,戏谑道,“既然林教谕已经将柳家的意思说与你听了,你今后便发狠些,以你的天赋,两年后…”
“以我现在的状况,莫说两年后的乡试,即便再过一轮,我也未必能考中举人,更别提状元了。”林大山捂着脸羞愧难当。
“前几年在雁平,我之所以能在院试中出人头地,纯碎是我爹棍棒底下出…出秀才。”
谢行俭忍俊不禁,直言不讳道,“你能考中院试第三,去年又中了乡试副榜,可见你是有底子的。”
林大山憨憨笑了声,“可再好的底子也被我这两年挥霍空了,若不是我爹寄来这封信,说不定我还要玩两年。”
“光阴似箭,你可要悠着点啊。”谢行俭眼中一闪,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柳家开出的条件是状元,大山兄弟可要抓紧些,你可别忘了柳家姑娘再过两年就要及笈,到时候你如果还没考中状元,柳家转头把柳姑娘嫁给别人也说不定。”
“不可能!”林大山炸毛,瞪大了眼,高声道,“小柳儿怎么可以嫁给别人,除了我,她谁也不会嫁。”
谢行俭微笑,“你不信?那咱们就拭目以待,两年后你要是还落榜,我敢笃定柳家姑娘与你无缘。”
林大山一窒,垂头丧气道,“别!我可不想两年后再落榜,我爹在信上说了,我再中不了举人,别说娶小柳儿成问题,就连家门我可能都进不去。”
说着一转头,林大山可怜兮兮的道,“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你知道我爹临走前跟小六子说了什么吗?”
谢行俭脸往前凑,表情和动作配合的恰到好处,故作好奇的问,“说了什么?”
林大山哇的一声嚎叫,置气道,“我爹说我再考不中举人,就直接让我去寺庙继续呆着做和尚…”
谢行俭听着咋舌不已,依林教谕的性子,林大山如果两年后还中不了,也许真的要被林教谕压着出家…
只不过林大山如今都是秀才了,林教谕舍得将秀才儿子送去寺庙?
谢行俭喝了口早茶,正色道,“你也别太有压力,只需静下心来好好学,两年后的乡试一定没有问题,至于送你去寺庙当和尚,你爹只不过是说说而——”
“我爹是什么用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林大山鼻子里轻轻哼了声,“我爹他说话向来说到做到,说送我去寺庙就真的会送我去。”
这次谢行俭没说话,看了看坐在那边满口抱怨的林大山,谢行俭垂下眸子暗暗吐槽:不想做和尚,那就好好读书呗。
也不知怎么了,林大山似是听到了谢行俭的心里话,只见林大山从背来的书箱里拿出一本书卷,一脸谄笑,“昨晚你说不用我代替绿容去见田狄,那每月你专门替我出乡试考集的要求,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再让你帮我,嘿嘿,不过你能帮我瞧瞧文章吗,只耽误你半盏茶的功夫,若有不足之处你帮着指点指点?”
谢行俭不动声响的接过林大山递过来的书卷,温和道,“绿容的事多有打扰了,只你昨天也听到了,邵白兄说他能搞定田狄,这样一来,你就不必再缩骨替我去冒险,至于先前说每月为你量身定做一份考集——”
谢行俭说话留了一半,眼睛定在手中的书卷上,林大山给他看的是一篇五经文章,看内容,应该是林大山在国子监才学的知识。
“至于啥啊?你话还没说完呢?”林大山围着谢行俭上窜下跳的问,见谢行俭在认真的翻阅他的文章,时而还蹙眉,林大山忍不住将谢行俭带入到他爹身上,瞬间站直了身子。
“小宝兄弟——”
谢行俭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大山,这小子也不从哪听来了他的小名,但凡见到他,一口一个“小宝兄弟”,听着别扭的紧。
提及乳名,谢行俭不由得连声叹气,京城像他这么大的读书人,早就有表字了,可怜他成了亲都没人给他取字。
前朝时期规定,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后,可由长辈或是老师取字,以示成年。
但由于太上皇仓促登基,朝廷急需用人的缘故,导致那一段时间新入仕的官员多是未满二十的人,朝堂是重地,官员之间直呼其名是极为不礼貌的一件事,总不能站在金銮殿上,大剌剌的喊他们的小名——“狗剩,小石头,栓子,铁柱”吧。
总之,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乳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唤出来,当事人多少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太上皇听闻此事后,允许少年入仕者,可以提前取表字,像林邵白这种家中无长辈,又需要林邵白站出来挑家族大梁的,这种特殊情况都可以提前取字,好方便大家用来交流。
谢行俭越想越怅然,他六岁入韩夫子私塾,按理说他的字该由韩夫子这个蒙师来取,但韩夫子回到京城后,似乎一下就过起了养老生活,除了刚开始每月指导谢行俭考集工作外,余下的时间都是呆在韩府吃茶作乐。
谢行俭觉得每月因为考集的事打扰了韩夫子,心中本就有愧疚,因而在取字上面,他不敢再麻烦韩夫子,而韩夫子貌似也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跟。
韩夫子没功夫帮他取字,那他只能依赖林教谕,可…林教谕取名字很…特别,瞧林大山就知道了。
一个读书人取一个听着像是深山里的猎户名,着实有些不雅观。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教谕好像也忘了给谢行俭这些学生取表字,对于这一点,谢行俭深表庆幸,他可不想他日后整天听别人喊他大河或是大川这类的名字。
“小宝兄弟——”林大山将头怼着谢行俭,又叫了一声,旋即唯唯诺诺道,“可是我写的文章不堪入目?小宝兄弟,你只管说我哪里写的不好,不用顾忌我的感受,我今个来你家,就是想过来请教请教。”
谢行俭板起脸,瞪了一眼林大山,这娃喊他小宝兄弟喊上瘾了吧?
林大山被他爹瞪眼的教育模式支配的格外恐惧,一见到谢行俭拿着他的文章冲他瞪眼,林大山恍惚觉得他爹坐在面前,慌不择言的脱口而出:“爹……”
正欲隐晦的纠正林大山不要再喊他小宝兄弟的谢行俭:“……”
林大山双拳紧握,直直的放在身侧,话一出口就红了脸,羞赧的尬笑,“小宝兄弟刚才瞪我那一眼太像我爹了…”
谢行俭意味深长的站起身拍拍林大山的肩膀,这孩子在家想必挨了林教谕不少打,瞧瞧一个眼神就被吓得如怂鸡。
“小公子,辰时一刻了,您该去衙门了。”
屋外居三的声音响起。
谢行俭为难的看向林大山,“你的文章我还未看完,一时我也给不出好的建议,不如等我下午散衙后再帮你修改修改,等弄完了我让居三送去北郊。”
“多谢多谢。”林大山拱手感激,陪笑道,“我的事不着急,小宝兄弟还是赶紧去翰林院吧,别耽误了正事!”
又是“小宝兄弟”,谢行俭听的浑身不自在,将林大山送出院子时,路过的王氏笑的高喊,“哎呀孩子,你咋大清早过来了?”
谢行俭听得一头雾水,身后就是他住的院子,他娘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娘。”谢行俭刚准备喊一声,突然一道浑厚的男高音在耳畔“轰”得一声响起。
“大娘!”林大山欢脱得像只兔子,又蹦又跳的跑像王氏,王氏笑眯了眼,拽着林大山嘘寒问暖,两人笑嘻嘻的说起话来。
罗棠笙从里间走出来,见谢行俭一脸疑惑的望着远处两人,笑着压低声音道,“夫君有所不知,娘昨晚一听大山公子是林教谕的儿子,顿时就上了心,加之大山公子为人热朗,咱们又都是雁平老乡,所以娘格外喜欢他。”
“你下回晚上来!”王氏慈祥的冲林大山笑,“白天你小宝兄弟没得空,晚上他时间多点,你过来时正好来家里吃顿晚饭。”
林大山笑得像六月天的太阳,谢行俭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敢情林大山一口一个小宝兄弟是从他娘这里学来的?
谢行俭被罗棠笙叫去用早饭时,林大山则被王氏拉到了前院,也不知两人有什么话要背着他说,等谢行俭穿戴齐整出发翰林院时,林大山刚好从王氏的院子里出来。
北郊和翰林院是同一个方向,居三赶着马车正好可以送林大山一程。
车上,谢行俭突然想到一事。
“如今都七月了,怎么国子监没放热假吗?”
林大山迭声道,“有的放了,有的没放,称颂馆里的助教先生换的勤,祭酒大人说称颂馆落下的课业有点多,所以热假就不放了,不止称颂馆,赤忠馆不知为何也没放,其他几馆的学生俱都已经回家。”
谢行俭坐在对面略略点头,“北郊离国子监有些路程,这大热天的,你得注意点,别中了暑气。”
他还待说几句,外头居三喊了一声,“小公子,翰林院到了。”
谢行俭只好简而言之,对林大山道,“你甭下车了,等会让居三直接送你去北郊。”
“刚才在家里我忘了与你说件事,”谢行俭下车前,转头对林大山道,“虽说田狄的事用不上大山兄弟帮衬了,但之前我提出每月专门为你出一份考集的事照旧。”
林大山脸上绽放出笑容,“真的?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谢行俭笑道,“邵白兄日后要与我一同出考集,多了一个人,我肩上的活自然要轻很多,刚好我有出专题考集的打算,就拿你做例子分析分析正好。”
林大山眼睛一亮,喜道,“甚好甚好,只是我没帮上你的忙,这份考集我白拿有些不安,不如你开个价,我给银子。”
谢行俭摇摇头:“我娘恨不得拉你认个干儿子,我哪敢收你的银子,何况你爹是我的老师,恩师在上,谈银子未免太过疏礼。”
林大山搓搓手,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就在谢行俭跳下车的那一刹那,林大山忽然掀开门帘,犹犹豫豫道,“小宝兄弟!”
此刻正是翰林院当值应卯的时间,谢行俭甫一下车就招来周围不少同僚的目光,林大山突兀的一声“小宝兄弟”,愣是让那些表露出似有若无视线的人停下了脚,纷纷凑着脑袋小声议论。
谢行俭站在翰林院大门口,后背被这些人盯得发热。
林大山这才意识到称呼的不对劲,惶恐得捂住嘴,连声跟谢行俭道歉。
谢行俭默默咬着牙摆手说没事,斜挑了林大山一眼,问喊他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林大山扭捏起来,“你刚不是说大娘要…要认个干儿子嘛…”
谢行俭:“?”
他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林大山咋还当真了呢。
林大山也觉得自个说话欠缺脑子,急急忙忙放下帘子,呐呐道,“你赶紧进去应卯吧,我刚才不过是一时嘴快…不过我跟大娘确实处得不错,我…”
林大山是越说越糊涂,索性闭了嘴让居三赶车离开。
谢行俭望着远去的马车一时无语起来,同样过来应卯的林邵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林邵白站在一旁瞟了一眼已经消失在街尾的马车,目光似有怜悯。
两人转身往翰林院走,林邵白边走边说:“我爹未卖给田家做家奴前,家里曾经跟林教谕共一个祖宗祠堂,所以对于林教谕家里的事,我这些年也有了解一些。”
“林教谕怎么了?”谢行俭偏头问。
“师母生下林大山的当天就撒手人寰,林教谕这人古板,他一直觉得林大山克娘,但无奈林大山是师母留下的唯一骨血,林教谕只好咬着牙辛苦将其拉扯大。”
谢行俭闻言唏嘘不已,关于林教谕的家事,他还真的没怎么打听过。
“林教谕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林大山身上。”林邵白淡淡道,“可惜,林大山全然没继承到师母的温柔,打小就喜欢往山野里头蹿,有一年师母忌日上,林大山又犯了事,林教谕怒从中烧,狠心将林大山送进了寺庙,扬言让寺里的师傅教训教训林大山这个混小子。”
谢行俭微笑道:“难怪,我之前还想着林大山为何要去寺庙,原来是被林教谕送过去的。”
“林大山生下来就没娘,”林邵白叹气,突然耐人寻味道,“他想做你娘的干儿子,怕不是开玩笑的,林大山嘴巴甜,你娘又爱跟人唠嗑,两人一碰上,啧啧。”
谢行俭一张笑脸呆住,“我娘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再有一个怕是…”
林邵白耸耸肩,无所谓道,“我又不是让你劝你娘收他做干儿子……”
林邵白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刚行至内院门口,就听见一阵粗吼的男人咆哮。
“……混账东西!翰林院要养你们这些人做甚!”
这是院士杜大人的声音。
谢行俭和林邵白对视了一眼,脸上唰的一下变了色,暗道一声糟了,心想杜大人今日怎么来翰林院这么早?
听里头乱哄哄的,便知情况不对劲,两人顾不上多想,急忙推开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