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他之前一想到罗家会出事, 反应过来后第一个要找的便是林邵白。
也正是因为找了林邵白, 他在面对绿容刻意提醒的嘴角痣和禁步时, 突然有了一丝眉目。
“小宝你是说, 那人会是田狄?”谢长义闻言沉下一张面孔, “爹记得十年前送你去韩夫子私塾读书, 小宝你曾经带了几个同窗来过家里,里头就有一个穿着贵气的孩子,坐在屋里眉头紧皱着, 眼里似有若无的透着对咱家的嫌弃。”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一旁的王氏脸色变了几变,忿忿然道,“当年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就那个小孩不给面子, 只吃了两口就放了筷子。”
谢行俭垂下眼睑,回忆着往事, “当年是因为叶礼承送了家里几罐子花酒, 爹说承人之礼要回请一下, 我便请叶礼承去家里吃顿饭, 叶礼承那段时间和田狄玩的好, 他便喊上田狄一道来了家里。”
“那小子只瞧一眼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谢长义下定论, “小宝,他干吗要针对罗家?”
谢行俭面色松动,缓和了下口气, “如果真是田狄, 他针对罗家的原因就不难猜出,罗家之前拿着府里曼姨娘和宗亲王府的谋逆书信去了皇上跟前,敬元帝一怒之下,下令斩杀了宗亲王和孙之江,随后御林军又搜罗了十几家掺和过这件事的京城人家,其中就包括田狄所在的田家。”
“田狄他爹是孙之江一手提拔上来的吏部左侍郎,若无意外,田狄他爹日后会接手孙之江的尚书一职,可惜差了一步,孙之江倒台了,田家作为孙之江的党羽,自然成了皇上的眼中钉,田家在孙之江死后的一月里,尽数被抄家斩首。”
一旁默默吃茶的罗棠笙忽然道,“田狄是田家子,田家既然遭了灾,他怎么能幸免苟活到现在?”
提起这事儿,谢行俭就莫名的想起林邵白,他的第六感告诉他,林邵白和田狄小的时候肯定被掉包了。
不然林大娘处处维护田家的做法就说不通,最主要的是,他发现林邵白和林小妹兄妹俩长的一点都不像。
虽然不排除兄妹俩一个随爹一个随娘的可能性。
“在田狄很小的时候,田家出过乱子,田家嘱托林邵白他娘带着田狄来到雁平躲难,可以说田狄虽生在京城,却是实打实的雁平人,这也就足以说明田狄为何不太会说京话,至于他为何能从御林军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哼,雁平距离京城千里之隔,半路想要掉包犯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王氏捂着嘴惊呼:“这可是欺君大罪,他们怎敢……”
“娘,有钱能使鬼推磨。”谢行俭无奈道,“当年虞县那伙抢匪占村,不就是因为半路有官差受了贿赂,将人给放走了吗,那些来回押送犯人的官差就靠这个赚油水,如今有人出一堆金银,他们能不手痒眼热?”
三人听完后,皆是一顿叹息。
谢长义端详着绿容画的火柴人,嘴角有些抽搐,他不是想挑刺,实在是…实在是这样的一副狗扒图,小宝是怎么看出来此人是田狄?
谢行俭有些心虚,说火柴人是田狄纯粹是他瞎猜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绿容背后那人是不是田狄,他查了便知。
*
翌日一早,谢行俭先去翰林院点了卯,借口说大理寺木大人有事找他,遂向翰林院的杜大人请了半天假。
杜大人前些年帮大理寺写过庆贺文书,深知这两日就是交稿日期,想着谢行俭经常往大理寺跑也是理所当然的,故而并没有在这方面为难谢行俭。
杜大人不说什么,翰林院的其他人可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等谢行俭离开后,余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
“同样走殿试来的翰林院,瞧瞧人家谢修撰,这一个月,他来翰林院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人酸溜溜的道。
“哼!”又有一人嗤笑道,“人家身上担子重着呢,又要帮大理寺写文书,又要进宫给皇上讲经史,咱们这些吊尾巴进翰林院的庶常,怎么能够与他谢修撰相提并论?”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立马明白此人是在故意好话反说。
翰林院某处角落顿时传出不言而喻的笑声,笑容里渲染着满满的轻蔑。
“寒门之子一越成为状元,本就是稀罕事,当初殿试后我就说了,咱们皇上分明是属意谢延当状元的,不过是考虑到点谢延为状元,会压谢延他爹一头,这才转而点了谢行俭。”
“谢行俭着实运气好啊。”有人感慨,“我特意查过他,他是朝廷第一批禀生秀才进的国子监,后出了宗亲王谋逆一事,好些大臣纷纷落马,朝廷一时紧缺人手,正好!谢行俭这批在国子监只待了不到一年的秀才被推到了六部。”
“哎,谢行俭若没有从国子监肄业进了吏部考功司,没有考功司的捷径,他哪来的机会写出名扬京城的考集?没有考集甩出的卓越名声,武英侯能选中他做罗家的女婿?”
说话的是一个姓李的庶常,和谢行俭同样出身寒门,可能是两人之间差距拉的有点大,所以李庶常尤为看不惯谢行俭。
“你们听说了没?”李庶常故作神秘的道。
“李兄卖什么关子,赶紧说。”
“就是,吊人胃口。”
“快说快说。”
李庶常轻轻嗓子,做足了姿态,侃侃道,“昨日朱雀街传出了一件事,说谢修撰家里一女婢擅自偷拿果子出去卖,最后被谢修撰狠心打断了腿。”
“这,这是真的?”有人惊叹。
“岂能有假?”李庶常不以为意道,“你若怀疑,可去朱雀街打听打听。”
“不成想谢修撰如此狠心!”有人忿忿不平道,“不就一个果子嘛,值得打断腿?未免做的太过份!虽说奴婢命不值钱,可都是爹娘十月怀胎生养下来的,谢修撰怎么能这般作贱下人,随意打骂两下不就行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几个翰林官皆认同的点头。
“皇上前些日子才让刑部整改刑律,严明主人家要善待下人,谢行俭当年替大理寺写过相关刑律,想必对这些是最为熟悉的,他明知朝廷严禁,还对女奴下如此毒手……”
众人发散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善心,开始严厉的批评起谢行俭,指责谢行俭心狠手辣,日后难以做好官之类的话,说到后面是越说越荒唐,甚至还有人气呼呼的想跑到杜大人面前做起正义之士,添油加醋的说谢行俭没有仁慈之心,不配坐在修撰位子上。
坐在翰林院拐角的一位青年男子忍无可忍的锤桌子,厉声道,“都歇歇吧!你们不嫌丢脸想去找杜大人,可以!但别托我下水!”
李庶常握紧拳头,不满道,“张检讨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觉得我们错怪了谢修撰?”
张检讨他娘便是上回去谢家找王氏,说要买谢家朱雀街宅院的女人,为了买下谢行俭的院子,张检讨这些天对谢家也有关注。
只听张检讨瞪着眼道,“你们之间的误会不误会我管不着,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当着诸位同僚的面说上一说。”
“张检讨说便是,我们听着。”
张检讨斜觑了眼李庶常,正色道,“你可知谢修撰家里的那个仆人,昨日是偷了什么果子才被谢修撰打断了腿?”
“管他什么果子!”李庶常强辩道,“刑律上可没说偷果子就要打断腿……”
张检讨愤而甩袖,截断李庶常的话,讥笑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叫迎秀的婢女,偷的是皇上御赐的圣果!”
此话哐哐哐如巨石,压的众人顿时喘不过气来,皇上御赐的果子,当然偷不得,倘若他们能得到一颗,恨不得高高的摆在家里每日焚香供奉。
这位叫迎秀的婢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偷盗皇上御赐的东西,这般看来,谢修撰断她的腿都是便宜她了。
李庶常脸色黑成墨,忽而涨红,他有些站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桌拐,不屑道,“张检讨可别信口开河!皇上前段日子确实御赐了臣子一些南方的果子,可这里头没他谢行俭!”
张检讨也是暴脾性,跳到李庶常跟前和他对峙,指着李庶常的鼻子,笑骂道,“你孤陋寡闻怪谁?当日皇上跟前伺候的钟大监,特意领着御林军去谢修撰家送果子,人家谢修撰低调不往外说,你这个蹲在井底的青蛙,不知道也正常!”
“你!”李庶常脸色铁青,闻言不禁一股怒气冲向脑门,快步冲向张检讨,旁边的人立马拉住。
“两位少说两句吧,好歹要共事三年,何必闹得这么僵。”
“张检讨消消气,李兄也是,甭为了谢行俭耽误了咱们的感情。”
“是啊,是吧,不值当。”
张检讨冷笑得看着面前这些和稀泥的人,凉凉道,“你们也知道咱们要共事三年,谢修撰是从六品的官,官职都比咱们高,你们真真是好大的担子,就不怕谢修撰以大不敬的名头,将你们全部告到皇上面前去?”
众人羞愤难言,张检讨见大家发窘,缓和了语气,道,“大家莫要忘了,前朝时期也发生过翰林院庶常齐力状告修撰之事,可结果呢,当年的翰林院班底直接被撤了!而状元修撰呢,人家依旧好好的在朝为官!”
张检讨在心里实名唾弃这些患红眼病的人,他们难道脑子都进了水?
历来皇上都看中科举一甲三人,更何况谢行俭身上还担着大理寺的任务,皇上即便昏庸到听了这些人的谗言去责罚谢行俭,上头也会有大理寺帮着说话求情。
再说了,敬元帝都赏赐了果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非常赏识谢行俭。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最终在张检讨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平息了。
众人回到工位上后,将张检讨的话细细琢磨一番后,一个个的后背发凉,自此看李庶常的眼神都变得越发嫌弃,李庶常看不惯谢修撰得势,做甚要拉着他们一帮人下水?
李庶常眼神空洞,他死活想不通谢行俭怎么就这么招敬元帝待见?还御赐了果子,谢行俭不就帮着大理寺写了一份庆贺文书吗?有什么了不起。
*
谢行俭对翰林院发生的争吵当然不知情,此刻,他并没有去大理寺,而是出现在京兆府里。
巧合的是,他再一次在京兆府撞见了徐尧律徐大人。
徐大人上个月被派出京处理各地瘟疫事宜,此时出现在京兆府是给瘟疫之事做收尾工作。
谢行俭赶紧上前行礼,问候徐大人最近如何,连带关切的问上一句地方上的瘟疫情况。
徐大人眉宇间俱是疲惫,见来人是谢行俭,微笑道,“皇上英明决断,瘟疫自然而然都平定了。”
见谢行俭神色匆匆,徐尧律不免凑趣道,“你来京兆府做什么?莫非又是来签人契的?这回应该带了路引吧?”
谢行俭尴尬一笑,心道徐大人的记性真好,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他带着无路引的居三来京兆府的事。
“大人说笑,下官当年少不更事,以后定不会再犯了。”谢行俭拱手行礼,道,“下官来京兆府,是想看看近些时日进出京城的百姓画像。”
徐尧律起了兴致,多嘴问了一句谢行俭为什么要看画像。
谢行俭艰难的抿抿唇瓣,徐尧律心领神会不再追问,反而从腰间递上一块牌子。
“京兆府的人向来倔强倨傲,你一个从六品的修撰进去,他们未必会搭理你,你且拿着本官的牌子。”
谢行俭感激涕零的双手接过,其实没有徐大人这块腰牌,他是准备借大理寺卿木大人的势,当然,有了徐大人的牌子,事情办起来会更加轻松。
拜别徐大人后,谢行俭持着徐大人的腰牌很顺利的进了京兆府的画室,在里面,他见到了谢延他哥谢令。
两人一碰面,不知为何,突然相视一笑。
“还未恭喜谢大人娶得贤妻,恭喜恭喜!”谢令率先拱手笑。
谢行俭对谢令虽然不太了解,但在国子监时,也听说过有关谢令的传闻。
谢令,和谢延一样出自远洲府谢氏一族,从小就拥有超乎寻常的识别人脸记忆以及出神入化的丹青本领,虽四书五经读的一般般,但这并不妨碍谢令以这两项神奇的技能闻名京城。
就在谢行俭脑中过滤谢令的信息时,谢令也在一旁微妙的观察谢行俭。
搁在从前,谢令是不屑跟谢行俭这类读书好的寒门子玩耍的,其实这么说有点太过绝对,谢令并不排斥谢行俭的身份,他就是单纯的看不上读书厉害的人。
谁叫谢令读书差劲呢!
不过谢令得亏他有两项旁人不能及的本领,否则如何在声名显赫的远洲府谢家轻松自处?
至少谢令因为别具一格的本领,免受了小时候被长辈拿来和读书厉害的谢延作比较的糟心痛苦。
提及从小读书出类拔碎的弟弟谢延,谢令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个弟弟大胆的很,为了娶公主回家,直接赔上了前途,这会子谢家族人气得晕倒了好几个。
谢令最近头疼的很,谢延尚了公主后,族里一下将希望都投注到他身上,他压力大啊。
谢行俭扬起笑容,拱手道,“同喜同喜,如意公主国色天香、金枝玉叶,令弟是何等福气能将公主娶回家,换言之,令兄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可喜可贺。”
谢令:“……”他爹和二伯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想着如何能摘掉这顶虚无缥缈的皇亲国戚高帽子。
娶个公主赔掉一个儿子蒸蒸日上的仕途,这笔买卖一点都不划算。
谢令表示这样的帽子,他家没人愿意带,除了他那个傻弟弟。
一番客套之后,谢令笑道,“谢修撰如今可谓是朝中的大忙人,怎么有空来京兆府?”
谢令没有参加科举,从国子监赤忠馆肄业后,谢令在刑部干了一年,后期被安排到京兆府,专门负责外来人员头像绘画工作。
所以说,谢行俭想要调出田狄的相关信息,就必须找谢令。
谢行俭撒了个谎,谎说木大人安排他过来调相关犯人的画像,谢令没起疑心,问谢行俭想调何人的画像。
“田狄。”谢行俭直言。
谢令在一堆画像里头找了半天,始终没找到田狄。
谢行俭慢慢挪动脚步,低头思忖:难道是他怀疑错了人?也许田狄早就死了,而站在绿容背后的另有其人?
“谢修撰。”谢令从诸多画册中探出脑袋,“大理寺得到的名字,会不会是个假名?”
谢行俭眼前一片明亮,对哦,他怎么没想到这点。
但……如果田狄改名换姓了,他怎么找?
谢行俭顿感头疼,谢令突然道,“不若你将此人身上的特征跟我说一说,我些许能帮上一点忙。”
谢行俭立马转忧为喜,将绿容说的痣和禁步说了出来,另外,他将田狄小时候的脸型略微补充了几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谢令花了半个钟头,凭借他卓越的记人脸本领,终于在满屋子的画册中找出了年纪大约十五六岁,酷似田狄的相关画像,一共二十七张。
谢行俭接手后,一张一张的察看,京兆府的画像登记的非常详细,上面除了有画像,还会记录画像人员其他的信息——从哪里来,到京城做什么,呆多久,家中有什么人,进了京城大致住在什么地方等等。
不愧是一国皇城,对外来人员的把控如此严格。
然而,谢行俭在这些画像里头都没找到田狄的影子。
就在谢行俭一筹莫展之际,谢令指着一张图,犹豫道,“谢修撰过来看看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