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 姓油的中年男人见汀红喊高深过去给人看病, 便竖起耳朵听了一会。
“伤的是一个十五六的丫鬟?”高深愣了愣, 配合道, “怎么伤的, 严重吗?我只会些铁打损伤。”
“会这些就够了。”汀红道, “伤的是一个叫绿容的丫鬟, 前些日子是老夫人和姑爷从街上买回来的,来的时间短,你应该不认识。”
“伤的挺严重的, 两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可要我说啊,是她活该, 好端端的非要往姑爷书房跑, 这下好了吧,几百斤的书柜倒了, 直挺挺的压在她身上, 能不严重吗?”
中年男人当即坐不住了, 忙拉住高深, 嘱托道, “我这有一些跌打损伤的药, 你拿去用吧。”
高深和汀红古怪的看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眼珠子乱瞟,瞬间恢复平日的冷淡, 怯怯道, “救人性命功德无量。”
高深和汀红两人短暂的递了个眼色,拿起中年男人的药膏往主院走去。
这边,谢行俭尚觉气不过,斜躺在椅子上,短短的冷笑数声,“给她上什么药,歇手吧!”
高深瞠目看着谢行俭,倒伤药的手停在半空。
因伤口太痛的缘故,绿容晕过去后又醒了,阵痛中听到谢行俭不让高深下药,绿容惨白的脸越发难看。
“谢…谢相公,您且饶了我吧,我腿真的很痛…我再也不敢了,不是,我真的只是进来送果盘…”
“只是来送果盘?”谢行俭反唇讥笑,“你打量我没发现书房少了东西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敢有小动作,活该吃苦头!”
绿容不安的摇着头,心头发慌,但她似乎反应很快,忍着剧痛垂泪狡辩,“还望谢相公信我,我真没有做那种偷盗的肮脏事,谢相公和老夫人将我买回来,我感激不尽…”
罗棠笙当即斥道,“你既知你是夫君和娘买回来的,如今身契还压在我家,怎么一口一个我字,你又不是头一天来谢家,你可看到其他婢女左一个谢相公右一个谢相公的喊主子?”
绿容痛的泣不成声,一脸惶恐的双手合十求饶,“求谢公子给奴婢药吧,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责的伺候您…”
“别!”谢行俭伸手打断她,漠然道,“还是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你还真以为我娘是看你可怜才买下你吗?只怪你先前在我家门口蹲点,被我娘撞上了还不自知。”
“定是谢公子看错了人…”绿容咬牙脱着折断的腿往前挪,急急辩解道,“我…奴婢确实是卖身葬父——”
“笑话!”谢行俭在次打断绿容,冷冷道,“你父亲的坟我找人刨开了,里头空荡荡一片,你作何解释?!”
见事情败露,绿容瞳孔急张,呼吸陡然急促,猛然间,她大叫一声,“枉你还是读书人,可怜我还想将一颗心委托给你,却不想你是个刨人祖坟的狠心郎。”
罗棠笙皱眉,谢行俭突然站起身,逼近地上的绿容,眼中浮起戾气,“真替你背后那人悲哀,他交代你来谢家是让你里应外合偷我的书稿吧,你却一心想着勾搭男人,难怪办不成事!”
“谁说我没半成事!”绿容不喊疼了,狠劲的擦干脸上的血水,冷笑道,“你大错特错,你书房里的书稿,我早就拿到手了。”
说着,她踉跄的歪坐在血泊中,折断的双腿在地上滑出一道血痕,痛的她额头直冒冷汗,见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却没一个上来可怜她,绿容是又气又恨,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她撑起半边身子躺到墙角,从怀里摸索出一摞书稿,面带讥讽道,“瞧见没有,谢大人?你辛辛苦苦熬夜写出的文书如今在我手里。”
挥舞完,绿容恶狠狠的瞪着罗棠笙,随即疯狂尖笑道,“什么主子,什么奴婢,我倒要看看谢大人如期不能交出庆贺文书,大理寺会不会怨恨谢大人,误了太上皇的诞辰礼物,想必大理寺会视谢大人为仇人吧?哈哈哈哈……”
“你到底是谁!”谢行俭一脸镇定,声音冷硬起来,“你一个落魄女子,怎么知道朝中这么多事?”
绿容以为谢行俭着急了,立马将书稿撕毁,诡异的笑笑,“谢大人不是已经知道绿容背后有人吗,自然是那人告知绿容的,如今绿容身子虽然坏了,但终归是办好了事,也不枉我在谢家吃苦卖力多日。”
似乎在谢家连日的发愁苦闷皆一扫而空,绿容笑的眉眼含春,笑过之后,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高深和居三以及汀红这些下人自然是不敢多嘴的,至于谢行俭和罗棠笙等主子是觉得绿容脑子有病。
她撕书稿前,难道都不打开检查检查手中拿的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那份文书吗?
待谢行俭翘着二郎腿将此漏洞告诉绿容时,绿容怔了征,随即大声喝道,“不可能,我分明看了的,上面满满的都是字,怎么可能不是文书?”
边说,绿容边从血泊里寻找撕碎的纸片,她举起几片印有黑色字迹的纸,发笑道,“瞧,这上头是有字的,我没拿错。”
绿容指向居三,磨着牙齿道,“他是你的贴身佣人,他说的话还能有假?我明白了,定是谢大人你诓我,哈哈哈,无所谓,反正我已经撕掉了,谢大人顺风顺水的仕途怕是要起波折了,等着吧,迟早有一天谢大人要玩完。”
罗棠笙看不惯绿容诅咒谢行俭,使眼色给汀红,汀红卷起袖子,上前狠狠的甩了绿容两个耳光。
绿容之前被压在书柜下时,五脏六腑本就受了创伤,如今汀红两巴掌甩下去,绿容顿时口吐鲜血。
罗棠笙小时候跟着罗老侯爷去过军营,绿容的惨状比不上军中受伤将士的十分之一,因而罗棠笙看到绿容这样,并没有丝毫害怕和心软。
谢行俭更不会恐惧,想当初在大理寺监牢做看守主簿时,各种残忍的手段他都见识过,吐一口鲜血算什么。
但在场的人总有例外,比方说王氏。
王氏是担心儿子这里出事才跑过来的,跑来一看犯事的是绿容,王氏顿时心思一沉。
王氏到底是个乡下来的妇人,没怎么见过世面,起先看到绿容倒在血泊中时,王氏心尖就打颤。
绿容是该死,可不能在她家出事啊,到时候外边的人知道她家死了人,那外人怎么看待她家小宝?
她家小宝手上可不能摊上人命官司啊!
“小宝,要不咱报官吧?”王氏道,“终归不能在家里出人命……”
“娘。”罗棠笙拉住王氏,微笑道,“您忘了夫君就是官吗?至于人命——”
汀红递上一张印有绿容手印的身契,“老夫人,这是绿容的卖身契。”
王氏不认识字,谢行俭便接过卖身契,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绿容,“娘,您还记得上回儿子跟您说的,煌盘郡虐杀卖身奴仆祭天求雨的事吗?”
王氏下意识的点头,“记得。”
煌盘郡离京城并不远,当年这件事传到京城后,京城各家的奴婢个个惶恐不安,那几日,好些私底下有小动作、不正经、偷懒耍滑等等奴仆皆收敛起心思,生怕一不小心就跟煌盘郡那些惨死的奴婢一样,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那一件事后,好些仗着家里继室主母喜欢,肆意欺负府里前主母儿女的仆人霎时收了心。
因为他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是府里的主子,不论大小,都有权力处死他们。
不过也是在那件事后,那些胡乱辱杀下人的主子也停了手。
因为敬元帝听闻煌盘郡的事后,当即龙颜大怒,勒令刑部将买卖奴仆的刑法张贴的到处都是。
总之,主人家不能随意杀仆人,不过终究是封建社会,敬元帝到底是向着主人家的,因而刑部的律法上明确标注着:仆人不能犯错,一旦犯错,要杀要剐任随主人家处置,若有意外不能处置的,送去衙门便是。
绿容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在看到谢行俭捏着她的卖身契后,绿容顿时慌了。
她怕死。
她更怕她死的一文不值,因为她作为仆人犯了错,谢行俭这个主人家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了她,还脏不了手。
谢行俭才不愿意在书房杀人呢,当即喊来居三,“绑起来,明日送去京兆府。”
绿容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谢行俭会将她送去衙门。
“我不要去衙门!”绿容大吼道,“我腿已经断了,你送我去衙门不就是送我去死吗?”
谢行俭微笑:“你该庆幸遇上我这么个遵法守法的主人,我朝律法第七篇《贼盗律》明确规定,仆人无法无天窃取主人物品,轻则四十大板,重则砍手砍脚。”
绿容一双断腿跪在地上,死活不让居三拿绳子绑她,居三一动,绿容就张嘴咬人,活像一头恶犬。
谢行俭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实话,他挺佩服绿容的,勾搭他不成,便以偷盗文书任务为主,即便腿断了,还不忘撕掉文书好完成背后那人交代的事——没了文书,就能毁掉他的前程。
别看绿容娇娇嫩嫩小姑娘一个,实则心性坚韧的很,看她断了腿还能坚持与他扯架就知道了,倘若绿容是男儿郎,在官场上定有一番作为。
只可惜,绿容投身了女儿家,还走上了歪路。
谢行俭挥退居三,沉声道:“不押你去京兆府也行,你只需仔仔细细的交代清楚,是什么人指使你偷东西的。”
绿容的发髻早已打散,此刻瘫在地上面色惨白如鬼。
谢家所有下人都过来了,包括谢行俭买绿容时,买的另外三个下人,正好,他可以借此机会杀鸡敬猴,好叫这些下人懂点规矩。
他微微转头扫视一眼众人,思忖了一会,才道,“今日绿容便是例子,谢家可不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倘若以后谁背着主子做出忘恩负义的人,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众人身子一颤,连连跪下说不敢。
谢行俭见绿容紧咬着嘴唇发抖,也不知是痛的,还是不愿意说。
他抬头往书桌上的沙漏瞧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明日他还要起早去大理寺交差,实在是不能再跟绿容继续磨无用功了。
索性还是下一剂猛药试试。
“谁是油家的?”谢行俭看向众多下人,“油家的,站出来让我看看。”
此话一出,绿容呆愣愣的脑袋有一瞬间抬起。
唤作“油家的”的男人慢吞吞的站出来,高深说的没错,此人身材矮矮胖胖,站在那缩着脖子低垂着脑袋,乍一看就是一个老好人。
“小人在,公子可是有事吩咐?”油家的瓮声瓮气的问。
谢行俭懒得和他废话,促狭道,“绿容腿都断了,你还不上前安慰安慰她?大半夜很难找到好的大夫,一不留神,她这条命可就要搁这了!”
中年男子鼻息加重,微低着头不去看地上惨无人样的绿容,绿容同样低着头,毫无血色的嘴唇不断呻.吟。
“咳…咳…”中年男子嗓子中似乎有一口浓痰上不去下不来,不停的咳嗽,说话声音沙哑的就像是常年抽旱烟的烟嗓,“小人愚笨,没明白公子的意思……”
谢行俭睫毛动了动,招呼高深上前,高深将怀里的伤药摊开,摆放到中年男人跟前。
“瞧瞧!”谢行俭笑道,“熟悉吗?”
中年男人呆呆的点头,粗着嗓子道,“这是小人给高深兄弟的。”
哟,谢行俭玩味的挪挪身子,单手抻着下巴细细的打量起面前这人,他当年在大理寺帮周大人审问了不少犯人,今个还是头一遭遇上这么诚实的人。
中年男人确实平平无奇,抬头纹很重,一双细小的眼睛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尖尖的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怎么看这人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谢行俭定定看着中年男人,神色复杂,默了半晌,他才问起关键问题。
“你和绿容认识?”
“不认识。”中年男人矢口否认。
谢行俭逼问,“既然不认识,那你送她伤药做什么,你可知她为何断腿?”
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答:“小人确实不认识绿容姑娘,不对,是不熟,小人和绿容姑娘只见过一面,那次小人夜间如厕崴了脚,巧遇守夜的绿容姑娘,她好心搀扶小人回了院子,小人感激在怀。所以当汀红姑娘过来喊高深兄弟去给人治伤时,小人一听受伤的是绿容姑娘,当即也没管太多,就拿出伤药给了高深兄弟。”
得!
高深之前举报这人和女人深夜私会的事,如今,直接被他寥寥几语就给挑明解释清楚了。
谢家的小厮和婢女住的院子都在一处,中间隔了一道篱笆栅栏,茅厕正好就建在栅栏附近,两方下人起夜碰上是难免的。
中年男子的话看似天衣无缝,但谢行俭就是觉得有问题,可到底问题出在哪,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绿容失血过多,若再不医治,怕是性命难保,谢行俭想了想觉得绿容还不能死,便叫上两人将绿容抬出去医治。
主院里一片寂静,隐隐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屋外暑气灼人,室内众人的心却拔凉拔凉的。
绿容抬出去后,地上露出的血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昏暗的烛光下,鲜红的血水泛着瘆人的亮光。
谢行俭微微掀动嘴角,“家奴盗窃,兹事体大,如今人证物证在此,且绿容已经认罪,倘若我将她送去京兆府,你说她还能出来吗?”
中年男子悄悄握紧拳头,突然扯动厚厚的嘴唇,哑声道,“公子网开一面,饶过绿容姑娘吧——”
谢行俭轻讽的笑了两声,他倒要看看此人如何说服他,且还不惹一身骚。